一盒没有发出的名片

陈金

一盒没有发出的名片

　　　　　　　　　　　　　

　　在岳父曲家柏的家里，有一盒他自己的名片，名片上印着一串头衔，大多与诗词有关：未名诗社理事，武汉市诗词学会会员，湖北诗词学会会员，武汉市老年书法研究会会员。

　　这是他的一位受惠于他的老年诗友最近主动出钱帮他印的。这大概是岳父平生第一次印名片。他非常喜欢。岳父退休很早，工资不高，平时很节俭，一直舍不得花钱印名片，而作晚辈的我们居然没有发现，没想到帮他印一盒。其实这对我们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一件事。

　　遗憾的是名片还没有发出一张，他就因感不适住进了医院。这一住，名片就再没机会发了——一检查，胃癌已扩散到胆和胰腺。一个月后的9月26日下午2点10分，他极不甘心地离开了这个他生活了76年的世界。

　　岳父生前被人称作才子，智商比较高，也爱学习，会学习。年轻时心气较高，有志于考北大哲学系，因家庭出身不好，未能如愿，最后只上了一所中专，这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他很想生个儿子来实现自己未实现的愿望，可惜生了五胎都是女儿，只好作罢。幸存的四个女儿读书也都不是很好，都没能考上大学。所以对我这四个女婿中唯一的大学毕业生特别偏爱，见到我就有说不完的话。我有时不同意他的观点，与他辩论，他反而更加高兴，并不生气，觉得我有主见。在他最后住院的日子里，粒米不能进，连水都不能喝，全靠输液，有时要靠吸氧维持。但当知道我去看他时，他马上睁开眼睛，拔掉氧气管，要跟我讲话，我和旁边的人都嘱咐他，没吃东西，要保持体力，他说，讲话也是身体的需要，要跟亲人讲话人才舒服些。他嘱咐我书法不能光搞新派的（他把书法分作两派，新派和旧派，认为我的书法属于新派），还是要回过头来学学传统。听说我升职了调薪了，更是打心眼里高兴，脸上露出了艰难的微笑。

　　岳父本是学工科的，一生中主要是从事房屋建筑，退休前是武汉商业机械二厂的基建科科长。十多年前，为了老有所乐，他到老年大学学起了书法。很快他就瞧不起老年大学的教师和学员的水平了。他的书法学颜体、欧体，还两次在武汉市规范汉字书法大赛中得了奖，得了一个很好的砚台和一个漂亮的字画缸。后来，他的重心转到了诗词、楹联上。他肯学也善学，不知为什么，他一口湖南临澧话，竟把诗词中的平仄包括入声字搞得清清楚楚。很快他的水平又比一般学员水平高出一筹。他的诗词、楹联作品逐渐从油印的内刊走向了外刊、辞书，多次获奖，中山公园有两处景观用的也是他创作的楹联。他的名气在圈内也逐渐从汉阳走向了武汉、湖北乃至全国。老年诗词爱好者有不少都找他请教，写的诗稿、书稿都请他修改，他也乐此不疲，常常挑灯夜战。他自己有时写诗也是一写就写到深夜，大有“诗不惊人誓不休”的精神。加之老伴去世早，没人照顾和督促，生活没规律，饥一顿，饱一顿，这或许加速了他的病情。

　　岳父平时酷爱读书，买的书占满了卧室的整整一面墙和半边床，颇有点像他崇拜的为数不多的偶像毛泽东的作派。他读的书比较广，历史，政治，医药，乃至学生历史、数学、物理、英语课本，他都爱看。生病之前他都还在学英语，带着教外孙女。但看得最多的还是诗词书。古往今来的诗词作品他都看。对古代的诗人，他似乎偏爱被称为“诗圣”的杜甫，去世的前两天，还让在病榻前侍候他的女儿给他念杜甫的诗。他最后让女儿反复给他念的一首诗是杜甫的《江汉》：“江汉思归客，乾坤一腐儒。片云天共远，永夜月同孤。落日心犹壮，秋风病欲苏。古来存老马，不必取长途。”他说这首诗代表了病榻上他的心情。

　　这首诗是大历三年（768年）正月，杜甫自夔州出峡，流寓湖北江陵、公安等地时所作，表达了诗人虽漂泊流徙，到老壮心犹在，希望有所作为的心情。

　　像杜甫一样“一生自鄙兼自负”的岳父，感到一生太坎坷，有太多的理想没实现。他还希望身体能好起来，能把新印的名片发给尽可能多的诗友，能与他们“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能像“识途的老马”一样为儿女们带带路，教外孙下棋，送外孙女上学……可是一生好强的他又清楚地意识到这一切都不可能了，这对一位发病前还能扛煤气上五楼，说话声如洪钟的健壮老人来说是多么的残酷啊，所以直到心脏停止跳动之后他还不肯闭上眼睛。

　　他是多么地不甘啊！


　　岳父的骨灰下葬时，女儿们把生前爱读的《杜诗选译》放进了他的墓室，并将他心爱的名片烧在了他的墓前，不知他在那边还能不能用上……

[ 本帖最后由 陈金 于 2008-10-6 13:28 编辑 ]

子朔

敬礼

蓝田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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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域牛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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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长忠

感动！

知非堂

拜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