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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中晚明士人人格气象对书法审美风尚的影响 心学的广泛传播所激发出的自主性以及解放出的主体力量前所未有地在中晚明爆发了,不管是在朝的官僚还是在野的民间士人都为之激奋,政治上出现了张居正的锐意改革,民间则大兴讲学之风,在泰州学派麾下汇集了大批在野士人,他们以强烈的济世情怀,积极进取,开展社会教化,组织社会政治活动,代言民情,参与社会批判,其影响直贯之后的东林诸子。相应的在艺术领域也激起了审美风尚的巨大变化以及对传统艺术形式的挑战、改造和创新,譬如,通过怎样的艺术形式才能充分表现他们内心道德信仰的坚毅感,对崇高理想的执着热情,对各种外在羁绊的傲睨、反抗和冲决力,以及个体在种种激烈冲突中所遭遇的痛苦感等等。在书法领域,受庄禅趣味深刻影响的传统二王帖学风格受到强烈冲击,“尚气势”成为突出的审美追求,进而带来巨大的书法形式变革和突破。
气论是中国古代审美意识的重要精神内核,它由以宇宙大生命为依归的天人合一观以及高扬主体内在超越精神的人格观构成,既涵容了老庄的返朴归真、通过虚静地体悟精微的天人之气以达到天人浑融境界的“心斋”说,又包括孟子提出的如何充实超拔主体之气的“养气”说。“养”本身即提示了一种自觉而主动的生命状态,早在孔子那里,他所先觉的便是主体对自身自然性情的“应然”提撕,在“士不可不弘毅”、“杀生成仁”、“匹夫不可夺志”的断制里蕴涵的即是以道自任的先儒厚重而崇高的生命气质,到了孟子,则进一步发展了孔子的人格理论,他推崇的“大丈夫”:居仁立正,行天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淫,贫贱不移,威武不屈,既能在艰苦的环境里砥砺意志,又能不懈地培养浩然之气:“夫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吾善养吾浩然之气……原泉混混,不舍昼夜,盈科而后进,放乎四海。”8 这种浩然之气表现为一种正直而巨大的主观能动力量,主体在自觉的修养过程中不断充实超拔,至大至刚,顶天立地,奔流不息,最终达到既崇高又超逸的浑然自由状态,这种阳刚丰盈不断生长的气势美即是人格美的充分体现。它对中国艺术精神产生了深远影响,主体通过自身力量的恢宏与超拔,在创作中人化自然,提升自然,创造自然,最终将天人合一的境界激升到更加超凡高旷的层面,从而成为中国艺术创造性、更生性、高品格的强大活力和源泉。
在书法领域,明代前期的审美风尚基本上受赵体书风的笼罩,刘基、解缙、三宋、二沈等书家,大多风流妍媚,不脱赵体窠臼,而永乐时代以来台阁体的风靡,工巧媚俗,因袭僵化,益发萎靡;中期的“明四家”和“吴中三才子”及其门生弟子,在赵体的基础上虽有所个性的发挥,但帖学本身在形式方面可供调用的资源已近磬尽,受禅宗古淡趣味影响的董其昌所作的最后努力,在清丽雅淡的审美趣味中透出的却是局促拘挛的气象。而阳明心学作为中晚明时代的主导精神,在士人群体中有着更为深广的影响,庄禅萧散淡泊的趣味不得不让位于心学所倡扬的高亢气势美,特别是到了晚明出现了以张瑞图、黄道周、倪元璐、王铎为首的“官僚书派”,包括了杨廷麟、许友、宋曹、卢象昇、周亮工、龚鼎慈、张煌言等一大批官僚书家,他们资学相近,均是来自各地的有抱负之士,通过科举成为进士后,在政治上直接参与道-势力量的交锋,沉浮其中,甘苦隐痛,有着相似的情感体验和经历。为宦之余,相互交流,砥砺艺事,以恢弘大丈夫的浩然之气为尚,推崇阳刚雄强崇高闳肆的审美趣味,一时引领了书坛的创作方向和接受取向。同时,远大理想和现实困境的冲撞带来的焦虑、困苦以及内心律令对灵魂和行为的拷问带来的痛苦也是他们突出的气质,因而在审美追求上又以沉郁顿挫为尚,追求表现主体与命运抗争的苦难感和砥砺感,而更富时代特色的是,他们自觉自主地担待起这种崇高而苦难的追求,既要将痛苦的情绪恣肆地宣泄,更要充分地展示抗争中产生的巨大力量和自信的气势,而传统二王帖学模式中恬淡平和的创作心境,舒缓飘逸的行笔方式,相对单一的笔法和墨法,单薄靡弱的线质,姿媚雅致悦人的结体造型,相对静态整饬的章法布局和案头尺牍的意趣把玩已经很难表达他们的审美追求和情感方式,他们在内心激烈的情感带动下大胆突破创造,所有形式表现的潜在可能性都被充分地开掘出来:笔法上,中锋的圆浑劲健,侧锋的爽利方折,都被发掘出来交替混用,象张瑞图、倪元璐大胆运用侧锋铺毫带来的尖锐切割感和峭厉感,王铎中锋铺毫带来的磅礴感,行笔力度和速度空前提高,入纸涩进深透带来的体积感和深邃感以及行笔快速带来的矫健与奔放感都是传统帖学难以想象的;结体上则完全打破了王字的姿媚,大胆夸张造险,象黄道周的字大多呈倒三角形,岌岌可危,险峻峭拔,王铎的字结体开张,随着创作时的情感奔放,狼藉横扫不拘一格;墨法上,倪元璐、王铎大胆运用重墨涨墨,带来厚重淋漓的块面感,并与枯墨的飞白形成强烈对比;章法上,以王铎的创造最为大胆奇崛,腾挪跌宕,大开大合,大起大落,如狂澜之即倒;而整体气势上他们的长幅巨制行草都精力弥漫,奔腾而下,如天风海涛,咄咄逼人,慑人心魄;载体形式上,案头尺牍被厅堂展示的长幅巨制所代替,视觉冲击力的要求被凸显,王铎的《五言古诗轴》纵高达4.22米,《赠张抱一行、草书诗卷》横幅合计达11.67米,如此恢弘巨制,前无古人,后待来者,堪与汉代高碑大碣媲美,成为明代书法史上最为壮观的一页。在这些酣畅淋漓的开拓与创造中,我们体验到的是一种高亢磅礴的生命境界,是有明一代精英剧烈的痛苦和宣泄,狂傲和激愤!是儒家宏大坚贞的狂狷精神和不可阻遏之浩然正气在艺术创造和表现上所达到的颠峰与极致。
五、李贽思想的特殊意义及其对文艺的影响 在以往流行的书法史中,李贽思想往往是被重点提示的艺术变革思想动因,但仔细分析中晚明几位书家的思想渊源都与李贽思想没有直接关系,譬如徐渭主要受王畿、季本、唐顺之的影响,他与李贽同时代,比李贽大六岁,李贽的思想成熟于晚年,对公安三袁的性灵文学、汤显祖的情爱剧作和冯梦龙的物欲小说有直接的影响,而对徐渭的思想渊源并不构成直接的关系。而明末的大书家黄道周则是与当时的刘宗周齐名的大儒,在思想上倾向于用朱学纠正王学后学道德主体内涵稀释和空疏放纵的流弊,而与之关系密切的大书家倪元璐和王铎都极力推崇黄道周的人格风范等等。可以说以往流行的结论是在缺乏严谨准确的历史材料分析之下得出的轻率评判。但是,李贽思想作为心学发展到后期的歧出,有着自身特殊的价值,对文艺发展有着深远的影响和重大的意义,也是促成清代碑派书法产生和繁荣的重要文化滋养因素,因此这里有必要作一简扼的区分和提示。
黄克剑先生曾分疏到:“道德‘境界’更多地通着人生所趣之‘高尚’,‘权利’却更多地关联着人所当求的‘幸福’”,“‘幸福’意味着人的感性生命的润泽,也意味着心灵在不役于他物的境况下才可能有的那种自尊、愉悦和宁静;高尚则意味着人秉持德性孜孜以求良知的自觉或心灵境界的提升,它为人指示一个‘明明德’而‘止于至善’的生命向度。传统儒学未必排斥幸福,但‘幸福’不被作为刻意求取的目标却有可能因着凸显德性而使儒学趣于道德一元论。道德价值一元论在其末流那里,必致以幸福为价值指向的事功被轻贱,也必致道德在寡头化、训诫化(他律化)后有悖于儒者初衷而流于缘饰和虚伪。”9晚明时期,由于道德的一元化、寡头化和训诫化已经与现实的人性状况发生了严重的脱节,心口相违、言行不一的道德虚伪时代来临了,李贽敏于现实,正视个体人的私欲和复杂情感,批判虚伪的世风和假道学,试图建立一种更富于弹性和包容性的人性理论,以涵容更为复杂的现实人性存在,他在心学所确立的求善的道德境界向度之外,又开出求真的价值向度,其体用内涵发生了重大变异:由心学的以良知至善为体,自律和社会担待为用到以童心真诚为体,个人幸福自适为用,在自利的基础上再谈社会担待,这种从伦理之善到自然之真的位移说明,个人合理的幸福追求已被大胆而突出地肯认,权利主体的崛起已在李贽思想中露出端倪,这也就是李贽思想不同于歧出于传统儒学的关键所在,可以说他在更为广泛的阶层内确立了新的价值依据。
正是由于李贽思想求真的价值向度,使衡量艺术的标准更富于弹性,在传统的道德教化之外,更涵容了对真实的世态人情的描写和抒发的肯定,从而使艺术家获得了自信自足的独立性――在求真上获得了人格的贞认,从而极大地解放了他们的想象力和创造力,迎来了一个展现丰富多彩人性人情、追求各种个人艺术风貌的艺术时代。明清小说戏剧的发达,艺术家民间化,艺术事业独立发展的趋势都与此思潮有密切关系。
但是,李贽思想对个体自身幸福的强调,其孤峭化的发展也带来了道德感的淡漠和个人情欲的放纵,这也成为明末和清初学术界批判其思想的主要原因。而这一点在以往的书法研究中是被忽略回避的,因此没有看到晚明思想资源的变化和复杂性,从而在解释晚明四子的书法创新时产生了一定程度的误读。
以上对中晚明书法变革思想原因的重新阐释都围绕着对传统道-艺关系的探讨进行,可以说中晚明书法的成就不是在与道的对峙中独行其事,而是在其中获得了巨大的力量、冲动和崇高的品格!儒士精英以温柔敦厚之仁心担当治国平天下的重任,在理想与现实苦难的砥砺中,产生的是忧世爱民的磅礴力量、崇高的人格、批判的英气和狂狷的激烈!这些境界和情感在传统文艺的各个领域都有重大的成就,它们深刻而充分地反映了传统知识分子的精神品格,展示了一代又一代卓绝精英的光辉,而以传统道-艺关系简单对峙的方式是很难深入和正确把握儒家思想内在神韵的,也无法对传统艺术变革的动因作出正确的解释。
从以往大量的研究来看,从庄禅思想的角度解释传统艺术已经取得了丰硕的成果,而对于运用传统儒学的参与解释还有待进一步深入和理清,由于研究者缺乏对五四新文化运动反省的一维,大多只是惯性地惰性地运用流行的反儒学思想,不是积极地吸收当下思想领域的新成果,也不是从翔实的历史材料分析入手推出结论,而是相当主观地套用既成定论以解释古代文艺现象,结果造成对大量传统艺术现象的误读或者回避。这迫使我们正视自己的文化态度:撇开、轻视或者误解儒家思想的影响,轻率生硬地运用西方文化成果,笼统粗率地切割本来丰富复杂的士人精神世界,是无法全面准确地把握中国传统士人精神品格及其艺术追求的。在书法史领域,如果整理提挈不出自身明晰的士人传统和学术传统,则无法充分展现书法艺术应有的历史厚度和人文力度,也无法从深层赓续书法艺术的生命力和创造力;同时也不能从自身的本土资源中发掘出有价值有特色的中国文化经验以丰富世界文化经验,积极参与世界文化建设的交流与对话。黄克剑先生曾指出,儒学“作为一种通着人生意义的终极关切的价值系统,把人生趣于高尚的道德价值贞定在‘制约者’的地位依然是必要的,但这除开道德德目的重新厘定,还需要把德性不能覆盖的其他价值(诸如美、真、幸福等)把握在涵养人性之全的恰当分际上。中国学人仍可以儒学为背景——因为道德价值虽不必对真、美、幸福等价值作寡头的独断的领属却可以在引导和相对制约的意义上被赋予‘制约’其他价值的地位。”而“儒学和儒教从此当作为一种虚灵不滞的教养涵淹于东方人的生命存在与心灵境界,而不再被执定为一个边缘清晰、同其他若干学派相轩轾的学派。”10只有当我们有了这样深辟的见识和公允的学术态度时,才能真正深入到生命的根荄处去理解传统文化的创造者,把握到传统文化的精髓所在。在书法研究领域,深透把握儒学并运用于书法现象的解释是亟待展开的工作,它对于纠正孤峭追求艺术独立性以及个人主观感情表现是有裨益的,只有在一个更为宽阔的视野和人文氛围涵养中,在对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精神品格各个层面的领悟和吸收中,艺术创造才可能迎来自身源源不断的生命力和高尚品格。
注释:
1.沈语冰,《历代名帖风格赏评》,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1999.第63页.
2,3,4.转引自:孙宜学《中外浪漫主义文学导引》,同济大学出版社,2002.第7页,第8页.
5.转引自:左东岭《王学与中晚明士人心态》,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第126页.
6,7.转引自:杨国荣《王学通论》,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第59页.
8.孟子,《公孙丑章句上》.
9,10.黄克剑,《百年新儒林》,中国青年出版社, 2000.第320页, 第323-324页.
参考文献:
1. 黄克剑,《黄克剑自选集》,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
2. 黄克剑,《百年新儒林》,中国青年出版社, 2000.
3. 陈来,《有无之境》,人民出版社,1991.
4. 陈来,《现代中国哲学的追寻》,人民出版社,2001.
5. 杨国荣,《王学通论》,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
6. 杨国荣,《心学之思》,三联书店,1997.
7. 左东岭《王学与中晚明士人心态》,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
8. 左东岭,《李贽与晚明文学思想》,天津人民出版社,199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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