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able bordercolor="#ff0000" cellspacing="2" cellpadding="3" width="100%" bgcolor="#09f7f7" border="1"><tbody><tr><td><p align="center"><font color="#ff0000" size="7"><strong> 在风中长大</strong></font></p><p align="center"><font color="#040463" size="4"> □ 朱以撒 </font></p><p><br/><font color="#040463" size="4"> <br/> <font size="3"><font color="#ff0000">朱以撒</font><font color="#000000"> 1953年出生于福建泉州,现为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福建省书法家协会副主席。作品曾参加中国书法家协会举办的重大书展。百万字的书法论文发表于《文艺研究》、《中国书法》、《书法研究》、《美术史论》、《中国画研究》等学术刊物,并获得中国书法家协会颁发的论文奖。50余万字的散文作品发表于《散文》、《美文》、《十月》、《散文选刊》等文学刊物,不少作品被收入中国作协主编的《97中国散文精选》、《中国散文精选》及贾平凹主编的《美文十八家》等多个选本。出版有《朱以撒书唐诗小楷》、《书法创作论》、《中国历代行草名作赏评》、《书法审美现论》、《古典幽梦》。合作出版《中国书法鉴赏大辞典》等10部。</font></font></font></p><p><font color="#040463" size="4"><font color="#000000" size="3"> </font></font></p><p><font color="#040463" size="4"></font></p><p><font color="#040463" size="4"><font color="#000000" size="3"> </font>年复一年地在讲台上讲授中国书法,不断地变换讲话套路,加入不时出现的新见——这些由我自己感受到的,极力传导给学生的,其中就含有我许多的偏爱。<br/> 我和那时节的古人一样,喜爱用风来作喻。风是无形之物,看不见摸不着,不像其他喻体那样坚硬,非得把外壳撬开了,才知道里边裹藏着什么。风的缥缈无着,当然也更适合于感悟、意会。我乐意用无形来指代有形,也就是想让感觉模糊一些、虚幻一些,不胶著于一笔一划。遇上脑袋瓜太实在又执著不化的学生,我就显得无奈了。<br/> 我经常运用的是这么一些与风有关的比喻:索靖书如飘风忽举,鸷鸟作飞;王献之书如大鹏抟风,长鲸喷浪;米南宫书如风樯阵马,快剑斫阵;诸如此类,很多。<br/> 许多年过去了,许多学生离开了教室,回到自己生活的现实圈子,笔迹被实在的日子冲刷得东歪西倒甚至恶俗不堪,不过我想,他们对于我的妙喻,应该记忆犹新。<br/> 一个如此热爱以风作喻的人,心的深处肯定潜伏着不尽的风源,被风裹挟着,在风中一点点地长大——我想起孙行者惯用的一个动作,就是把细微的毫毛放在左掌心上,吹一口气,这就是风,霎时,掌中兵将成形、壮大,化为无数。<br/> 说风,可以从我小时候居住的环境追溯过来。夸张地说,这个滨海小城,走几步就可以看到逐排推动的雪浪花;而城市的另一面,则是终年绿意披拂的高山。这个小城的古典气味,就在海风和山风的冲兑下回旋,漾来漾去。从童年的眼光看,生活的步调就要比坐落在盆地里的人生要快捷得多——灵活精明,善思妙悟,甚至要比同时代的人更早领略乘风破浪的滋味,到南洋谋生。<br/> 一个城市充满风声,它的步子停不下来,它停下来的时候,城市已经没有生机。<br/> 当我第一次走出家门,进入街道,这个小城主要街道就是十字交叉,分别延伸到东西南北带着稻花和藕塘气味的田野。小城自有小城的格局,它的巷子尤其多,如细血管一样地扩张到每一个家庭的后门,通过小巷,风吹满每一家庭院。<br/> 小城人家安然地度着夏日,每人一把蒲扇,指掌轻轻收住扇把,左右摇动。黄昏到来的时候,妇人必将挥动蒲扇,将麻织帐中嗡嗡营营的蚊群驱散,放下帐子,掖于席下。邻居只隔一层木板,晚间醒来,可以听到隔壁摇动蒲扇的声响,扇了几下,扇子掉落在地,人翻一个身,睡去,七块木板拼就的床缝,发出咯咯声响。一个人夜间翻动的声响都为邻家觉察,这个夜的静谧,走到了一天之中的极致。一个没有任何降温设备的居家生活,从夏日里探到了它的朴素和简单,同时充满了对于气候轮转的乐于接受,还有婉约的调整,调整到稍稍适应即可,用一把充满草香的蒲扇。这与如今终日在写字楼内,空调的制动使整座大楼冷飕飕不同,白领可以在夏日穿着笔挺的西服,却不知,一个人不感受夏日之炎热,是辜负了这个时节固有的赏赐。我很少听到人抱怨五十年代夏日的不是,它与人的需求距离相差不远。一个还没有高楼大厦的小城,在低矮的建筑上同样糅入了匠心,巧妙地引风转化,穿过每一个居室,甚至可以放下蒲扇,眯起双眼品咂一番。<br/> 整个夏日,我奔跑于家中的林木菜园中,品尝着园中桃子、木瓜、龙眼、番石榴,还有西红柿、地瓜与花生。这后两类,生吃才见出滋味的独特。而人在西红柿畦中穿行,绿枝绿叶有些软刺,脆弱中易于折断,泛起不可言说的气味,这是我少年时一直困惑、无法描绘的气味,而且我也没见过哪个田园作家写出这种奇异的味道。少年时写不出事,至今更缺乏这种能力了。成年后我再一次触动西红柿时,这些变种的植物,已经不是我少年时期的土壤里的那种枝条,还有气味。自然,果实在颜色绚丽的外表下,硕大远远地超过我栽种的本地品种,托在手上沉甸甸,发出妖冶的光亮。果实的最终目的不是观赏,而是品尝,在入口咬破皮层的时候,汁液溢出,我无比陌生——这些同样冠之以西红柿的果实,已经走到原有滋味的另一端了。孩童捧在手上,一小口一小品地咬食,我想没有什么人有能力告诉他——原有的西红柿比这要美味十倍。就像过去,那一阵风过去了,就永远地过去,不再回头,可以套用一句话来表达:没有一个人两次被同一阵风吹拂。<br/> 在一个朴素寒俭的家庭,没有电器缘于没有必要,同时也缘于对它的陌生,超过了生活经验的积累。总是在晚饭的时候,借助夕阳的余晖品尝,每一口饭和菜,都充满芳香。一盏忽忽悠悠的煤油灯摆上了桌,火舌温柔、委婉,昏黄暗淡,却可以照见一家老小。在摇曳的火舌下,厨房里是母亲熟练运动着的双手,碗碟正在被涮洗,暗中反射着寒光。没有电灯通明的老宅,简陋中透着温馨,是一种干稻草堆那般的温暖。作业正在紧张地过目、过手,一些题解不出来,想得久了,一直下不了手,后来下手了,也是往歧路上走,心不禁慌了起来。心慌与煤油灯的消耗成正比,渐渐可以看到灯油在瓶子里耗下去的痕迹。后来,我的动作敏捷及性子猴急,我想可以一直追溯到这个煤油灯的少年时代。每一分钱都要靠算计来使用的家庭,遵循的就是快与省的原则——当作业实在做不过来,那么,快上床是最好的方式,待到明天一早,借晨光的熹微,继续攻读,无疑是最佳的策略——既节省了油资支出,又充分地接收了上苍的赐予。家庭生活的简朴,不仅靠成年人来身体力行,一个孩童也会为细节而努力。<br/> 油灯火舌跃动或者摇曳的时候,我看见了风,还有风行走的大小速度,心里随着火舌的动弹发颤。伸出掌来维护,生怕灭于风中。风在老宅制造着不安的声响,我心惊肉跳的时间都在夜晚。每一阵风过,剥蚀白灰的土墙、开裂的木板房,洞穴无数,总是迎风发出不可拟声的消息。昏暗使风的力量神秘莫测,远处不断有声响传来,是枯枝折落坠地,还是成熟的木瓜下坠的沉闷,大人无暇顾及,孩童满腹狐疑。枯黄的叶片在地上,叶片尖锐的棱角随风推着,与大地做终结时的热吻。中国的民间传说,鬼怪狐仙,都是诞生于夜里乡间的,乡间更具有产生各种奇幻、神秘情节的温床,它的广袤、幽暗、深远以及草木峰岭对于色彩的阴翳作用,越发使稀疏的人烟不足为道。蒲松龄明确地说:“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乎!”一阵风来,故事随之展开,我在整个少年时代一直莫名其妙地狐疑着、恐惧着,积久成病。夜间目力达不到的地方,都隐藏着于我心灵有害的不明之物,即便大着胆子前去查看清楚,我依旧以为它转换了另一种形式,在另一个地点重新潜伏了下来,伺机作怪。晚间睡眠很浅,警觉的过度让人很累,以至于白日上课难以精力集中。如此这般,一直到精疲力尽。一个人对于白日和夜晚的感觉那么悬殊,要追究一个原因,主要是风的走动,许多薄浮的东西被搬运着,许多不明的气味转换着。当一个人的目力呈现出无能时,人心对于这种推动万物的力量存在敬畏。<br/> 我想,只能这么归结。<br/> 相比之下,从山间吹来的风要犀利爽朗得多,迎面而来的坚硬,肌肤生出了抵御。在夏日的艳阳下,身前身后的风追逐回旋,让贪恋蹦跳的少年充满冲动。这往往是我一年中最快乐的时光,与风同行同往,一不留神就攀爬到高高的番石榴树顶,随着枝条的前后摇曳,俯视黛瓦粉墙,一阵目眩神摇。我的忧郁是从秋日里生长起来的,即使是晴明的光线,我能够感到阳光的韧性减弱,还有随之而来风声中携带的肃杀和萧疏——有一种感伤的气息逼近了。这时我还是一个十岁的少年,在课堂上从午后第二节课开始,内心就隐隐不安起来。学校是原先的夫子庙,范围不小,空地上杂草丛生。最要命的是有四株百年以上的老榕,枝丫横生交错,没有节制,阴翳的气息敷衍开来,散发四合。天色未暗,校园已经阴影重重,隐秘游走。这个时段,我最担心的是又轮到课后打扫卫生。人都走光了,连同教师与工友,还有一起进校出校的邻家同桌。很少的几个人负责扫清幽深的走廊、昏暗的教室还有通向主席台高高的石阶。秋日永远扫不完的落叶纷飞,让人心乱如麻,连长青的榕树都留不住轻轻的叶片,落在脖颈上,一阵冰凉。当一个人沿着僻静的小路回家,秋风渐厉,卷起尘土,人迹萧然。原本应该保持快乐的少年心情,此时无论如何也痛快不起来。王子敬称:“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若秋冬之际,尤难为怀。”在秀丽的南方发出这样的感慨,可见秋冬构成了内心的紧张。万千生命即使是在滋润的南方,也出现了质的变化,悄然从高高的枝头脱离,掉落在一个正在长大的少年面前,过早地预告了生命最终的结局,这是不是一种无言的残酷啊。倘若我生长在北方,忧伤定然加剧,一株没有叶片的树如生命故去。恰逢功课未完的少年,他畏惧的算术,卡在了很难解开的追及问题上——题目通常是这么展开的:出题者设置了两个运动状态,一辆车先出发,时速每小时若干公里,中途几次耽搁。接着又一辆不同时速的车出发,追赶中时有停留。最后问:两辆车在多少时间之后得以会面。遇上这样的题目,我不止一次地萌生出绝望感,不知如何下手解开运动中的玄机。如果可以转换,宁肯多写几篇作文。晚秋,对于一个善感忧郁的少年,每一天都盼望着在夕阳下山前的嫣红里,一身轻快地走出这片阴翳之地。<br/> 冬日的很快就降临了。闽南的冬日谈不上寒冷,却因风大,身上的热量一次次带走。此时我转到乡村一所小学,和父亲寄宿在校。学校在旷野上,四周只有田野,还有一条横穿的公路。人被穿行不息的风吹瘦,我是很有体会的。肌肤抖瑟,肩头紧锁,脖颈深陷于领口,这种冬日常见的姿态,猥琐拘谨,总是要到春分之后才舒展开来。没有物遮拦的风,集中汇聚,旷野纵横。晚间惊醒听风,如军团运动般呼啸推移,明日,一定有许多人找寻不到自己留在户外的物品,却惊奇地发现一些陌生之物来到了门前。动摇的、坚定的、轻浮的、厚重的,在风力之下一一显出质量的具体成分。人是难以移易之物,岁数那么小,坐在只剩下窗框的教室里,两颗通红中带着细微的黑色裂痕,像一枚彩釉的外形。风一过,屋顶就要地撒下一片尘泥。求学的少年甩了甩头发,耸耸脖子,吹一吹课本,就看到自己脚趾开裂、手背开裂。教师的脖颈上围着肉色的围巾,一端在胸前垂了下来,比夏日里一身短打斯文了许多,让人想起《青春之歌》,想起“五四”时期的青年学生。后来一些青年教师的扮相,就是以“五四”模式设计的,文弱、清瘦,又有激情。冬日的寒风改变了师长的形象,田里的劳作基本结束,绝不像夏日里在自留地上忙乎,满头大汗地站在讲台上。作为学生,还是信服冬日的教师形象,他慢条斯理的板书速度使整个班级松了一口气。<br/> 忙碌到头的农耕人家,此时慵懒起来,和夏日分秒抢收抢种的紧张相比,此时慷慨地浪费时光了。挨着坐在背风面阳的教室墙根下,眯着眼睛曝晒已经松懈下来的身体。面对十点钟、十一点钟的太阳,有时有意地看一下太阳,让眼睛渗出眼泪。时间大量过去,老半天坐着不愿起身,如果中途又来了一位,打个招呼,就从中间塞了进去,使缝隙消失,温度留存。甚至平素有些瓜葛的人,为了阻止风将热量带走,也若无其事地靠紧,已无旧日艾怨。这样的人多了,时光停滞下来,风霜雕刻的脸面上毫无表情,像是永远地将这个姿势持续下去。冬日是西北风肆恣不拘的时刻,却是农耕人家最为懒散的季节,为自己的懒散足以找出一百个理由,深深地沉醉着自己的身体。不远处,有一户人家的烟囱率先冒出了炊烟,紧跟着又有几家,不断上升的炊烟,在乡村的空中交融混合,风来吹斜吹断。墙根下的男人人生除了交流一些对于农家生活最基本的信息之外,就是由静坐中见世面的长者讲述一些奇闻逸事——这些话题都有一个特点,不偏离现实生活的主题,不偏离饮食男女生存最基本的要素。当然,这些话题的结果要使人开心,因此讲述者已经游离了真实的细节,增加了虚饰的成分。他们哄笑起来的时候,声浪吹入了教室,我看到斯文的老师皱了皱眉头,却没有制止。他的忍耐是对的,制止不会有什么效果。一个再小的村子也有一些约定俗成的生活方式,有多少个冬日,这个墙根下整个上午都是曝晒的人体,养神悦性,当阳光能给冬日的肉体带来温暖,为什么要放弃这活生生的诱惑?在课间操奔跑取暖的少年眼里,只有如风一般运动,才能带来心灵和肉体的舒畅。人在奔跑中面向远方,使课堂上静坐的沉闷一扫而空,一个在风中狂跑的少年,他的心事一定比安坐着的成年人新奇和波动。“只有等死的人才如此无动于衷”,后来,我看到了一些垂垂老矣的人如石头一样,眯着眼半日不动,任风吹拂,我就不恭敬地想说这句话,一个人离解脱的时日,近了。<br/> 有一些人注定要离乡背井,到更广阔的空间接受风雨的扑打。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谈论起来,充满着自豪和骄傲。而后,逐渐起疑甚至颠覆了整个信仰的基础。<br/> 如果没有这一段经历,自己也成为一个农民,也许我对于底层的生活状态,永远都停留在教科书的段落里。<br/> 如风一样的忙碌,在这块贫瘠穷困的山坳里,世代品咂着地气的荒寒,还有地脉的衰弱。孩子很多,与长夜的无聊有关,土地却一直长不出旺盛的庄稼。如风般穿行于山间地头的男女,似乎歇下来就是一种罪过。贫穷使人的行为划为两极,不是绝望罢手,就是倾尽全力,捕捉星星点点的可能,这也是人生一种十分细微求生的功夫。在秋风扫过的田野,卸去重负使田野分外辽远,总是可以看见有人低着头,注视着脚下一尺见方的土地;或者以谦卑的姿态蹲着,手扒拉着。这片田地不久前收获了稻谷和红薯,即便饥饿使人相当的细心,也会有些许遗漏。他们在秋风扫荡中不急于回去,就想着捡捡漏。也许地角边上有一株刚刚顶出土层的紫色薯秧子,下边连带的是一大砣的薯块。至于遗漏的稻粒,金黄色的色泽在黑黝黝的泥土中格外醒目,只要有耐心捡拾,收益总有。一个人的生存也许就是通过细微的动作来维系、通过微小的颗粒的捡拾填补空缺。寒居的人把一切有助于养生的颗粒看得很大,生活的坡度很陡,正是这些细小的颗粒使他们能够蹒跚地走过去。<br/> 我惊奇地发现,在每一家谈不上有什么财物的居室里,土墙都砌得分外地厚实。这里什么都缺,惟独不缺泥土,这使他们建造一座遮风挡雨的房屋时,什么都简省了,而筑墙的泥土在使用上却格外地上心。墙体宽厚,是用三合土夯就的那一种,这几乎是整个山村建筑的复制——对于长年劳作在山野中的人来说,回到家中能够很安稳地睡上一觉,这种念头本身是很有实用价值的。在外人看来,没有什么财物却如此重视墙面的厚实,他们一定是十分看重自己的内部需要的。当城市的居室为了采光,多处设置窗户,甚至客厅的墙就是一整个落地玻璃,我发现这里的房屋拒绝开设窗口,如果不是为了进出,恐怕连门的设置都要取消。这是一个令人沉重的设计——什么都浸透在黑暗中。有好几次从外边进入,眼力完全消失,好一阵,昏暗的居室才显出层次,显出坐在木板床上的一个老媪。除了上好木料做成的床、桌、椅之外,那些囫囵一团的咸菜缸、酸菜缸、酒坛、便盆显出轮廓。在这个闭锁的白日里,气味发酵、膨胀、熏染着屋内的竹木制品,连一小条细微的裂缝,都藏匿着浓郁的气息。这些气味助长了主人恬然入梦,抵达梦境的美好深处。在农家宅院里,没有什么是过时之物,什么都可以利用,因此垃圾尤其少——草木灰满了,掏出来就是上好肥料;菜头菜尾,可以作为猪的食物,甚至一切用具,都是竹木制成,避免了功用之后难以化解。我见过几架失去利刃的犁耙,完成使命后静静地靠在后院里,像书生用秃了的一杆毛笔舍不得丢弃,把它插在笔筒里。<br/> 饥与寒,是精神与肉体不堪忍受的两种感觉,国歌的开头就点出了它的严重性。它们总是如影随形地交合在一起,成功地出现在一个人的身上。我对这二者的体会是切身的——当一个人在果腹的要求得到满足的时候,他的寒冷度就相对降低一些;同样,一个不受寒冷的人,即便饥饿,也不至于使他失态。可怕的是这群在寒风中抖瑟的人,同时被饥饿占有。风中的人尤其清瘦、干巴,缺乏神气。人们终日劳作,就是要驱散饥饿的感觉,这种感觉的不堪,在于它易于瓦解人的灵魂、意志,不再情愿按正当途径生存。勤劳致富从理论上说是不二法门,但它隐去许多必须具备的条件,只是孤独地凸显了勤劳。事实证明在一些地区,如我生活过的山村,勤劳致富显出了苍白的色调,多少世代勤劳的农耕人家,始终与饥寒并行,勤劳无法改变命运,如同风,撼动不了一方顽石一般。一些老者在我眼前走过,都有一种被风干了的感觉,皮肤古铜色,点缀深深的老人斑点,骨架突出,被皮包着,皮在没有骨头的地方低陷了下去。他们的上一代没有因勤劳而致富,到了他这一代,衣食住行全无改观,只是劳作依旧,内心的渴望更加强烈。上一代到下一代,几十年的过程里毫无转机,没有谁从这一代代空手而归的行迹里深究内心的隐痛。在我呆到第二年的时候,整个田畴上的周期轮回了一趟,整个劳作的程序、手法也过手了一遍。周而复始,从熏风南来,新燕啄泥到北风劲吹,剖骨刮肉,这个现实的周期摧毁了我许多毫不奢侈的理想,甚至要效仿那些无法抵御饥寒逼迫的青年铤而走险,怀抱危险毁灭的倾向,要迈出去,只是瞬间。我只能庆幸,这些几代人一直忍受下来的农家,以自己的忍受贫穷、困苦的耐力,使这个社会得以稳定。他们是社会底层最稳定的基础,胆小、本分、守成,还有逆来顺受、听天由命的软弱,已经不是当年陈胜吴广之辈的血性。这也使人越来越无视他们的生存,征敛越发重了。在共同生活的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我和这些山村父老迎风而走,艰辛从风中穿过,随风飘散。<br/> 迎风而走,登上高山。一夜狂风扫荡,满目都是摧折的枝条,还有白生生的茬口。越是高大挺拔的树木,越是不能避免,树大招风,这是一个自然现象,也是一个社会现象。青松是那个时代人格的象征,看到青松就会想起它的兄弟——腊梅和翠竹,这些寻常之物,直到现在还多多少少地代表一种正气凛然、宁折不弯的力量,它们具备了与另一股势力对抗的品质,甚至不在乎自己的毁灭。在一个充满教条的灌输时代,松树无疑是最为直观而感性的喻体,在山村里举目都是,而在城市里也得到了大量种植,似乎要把人都培养成松树那般的人格,才是这个时代不可推卸的责任。一个人挑着柴担,站在狂风扫过的松林里,一种自我保全的心理占满了全身。如果一个人不本能地思考这一点,人生就一点意思都没有了。事实上,一代又一代村民也是怀抱一点可怜的全身心理,生而为人的喜悦,冲淡了他们对于粗粝、贫瘠生活的埋怨,忍辱负重。一个完全是民间哲学家的老农让我看看摧折大树下的茅草,这么强大的力量,茅草由于和顺、柔软,毫厘不损。刘禹锡说得好:“风行草偃,其势必然”,低低头又怎么样呢?在一个崇尚青松的时代,很少人注意这一点,甚至不往这方面思想。山村生活使我的看法有了很大的改观,所谓的原则、气节、格调、境界都是人定下来的,你认可了才有价值,不认可,它什么都不是。在做一个有原则的人之外,我们还应该做一个灵活机动的人。生存更需要灵活,而不是原则。我看《晋阳秋》,书中说:“太康以来,天下共尚无为,贵谈老庄,少有说事”,为什么少有说事,玄说玄远,云遮雾罩,而一说事,则要触人之是非,这就危险了。所以《安身论》说得透彻:“崇德莫大乎安身”。士人们如此,具体到一个农耕人家,远离原则实属正常。他们处在一个变数很小的空间,充满了天意的生态圈,古今同调,只是人事已非。人与天是无原则可言的,水田中的人生对于天就是顺和,干旱或洪涝时节还须苦苦祈求,从鲜亮清新的村姑到皱纹满脸的老妪,一辈子能坚持住什么?人的本性中都会有一些与生俱来的血性,不愿过苦日子,不愿低人一等,更不愿子孙循旧辙家道中落。如今,已经降到了最低的限度。一个人不时修正自己的处世原则也无可非议,毕竟生存为大。<br/> 比起挺立的青松,我还是更喜欢青松脚下切实求生的小草。<br/> 这段时间里,我反复读的是一本从老乡家中找出的竖版魏晋诗集,前后数页已经被撕去卷了土烟,剩下中间薄薄的一部分。很凑巧,阮籍的几十首《咏怀》不曾损伤。在乡间的黄昏,在黄昏时的风起,一个人坐在村尾的老樟树下,随手翻动几页。阮籍的愁苦,有许多愁苦都付与黄昏,写着黄昏时日益加深的忧思,还有黄昏的风带来的悲凉:“回风吹四壁,寒鸟相因依”。时代相差那么远,个性也截然相反,那时的风却一直能够吹到现在。在一个没有什么文化的村子里,日子更遵循质朴、简单,表达更趋于寡语、沉默。罗伯特·勃莱说过:“贫穷而听着风声也是好的。”的确如此,“稻花香里说丰年”,一点好的先兆就让人易于满足,嗅着花香,似乎看到仓廪金黄堆满,却不知离归仓的这个过程中,会有多少变故。<br/> 我从风中的山野来到这个省会城市,已经二十六岁,又高又瘦如风中之丝。命运发生了改变,不必再迎风兀立或者逆风而行。一个从山野中回来的人,现在会在城市的茶艺居里,安闲地品着功夫茶,回想着原野浩荡无边的风群。许多人可能记住了其他更有价值的片段,因为记忆是私有的,储存和忘却存在着万千个差异。使记忆的价值产生不同的比较刻度。城市是乡村的怪胎,许多的空旷越来越紧密地被高层建筑挤占,似乎不占尽空间就不足以称城市。一座高大的建筑就是一面挡风的盾牌,盾牌多了,激荡的风难以穿越。城市闷热起来,蒲扇已经消失,电器降温设备在炎炎夏日的居室里制造着非自然的情调。有时也能巧遇故旧,当我放弃大路钻入小巷,风突然旋转而至,皮肤准确地判断它来自高空或者原野。即使城市生活久了,皮肤的感觉依旧,像一小节细微的芒刺拂动,有一点幸福的异样。<br/> 台风是城市最大的威胁。一个城市在建设中时刻要提防台风的到来。和一个家庭相比,家庭更会感到切肤之痛,被台风损毁的家庭,无不有一种被利刃划过的深刻。<br/> 没有谁看到等级达到十二级的台风,如同没有谁真切地捕捉到鬼魅。当我们看到台风时,已经是这股力量穿行过后留下的破坏痕迹了——楼房倒塌,桥梁倾圮,林木拔起,船只颠覆。装点城市的无数大型广告,妖冶的美女花容失色,断成几节,只余一只煽情的眼。城市处在无序和萧索的漩涡里,作为庸常生活的载体,我原本对这个城市不抱太大的美感,只是认为适合于普通的生活即可。台风之前,走马灯一样的各种检查表明,这座城市如此优秀,生活在这里是一种福分,这些来自官方报纸上的语言资源,如果盲从,还真的会以为离巴黎这座有着高贵神情的国际大都市,只是一步之遥了。<br/> 台风的到来,一切逐渐明了。生活中的马太效应这么明显,那些居住于别墅群中的富人,隔着宽厚的玻璃幕墙,看风起云涌,心机平和地打着手机,指挥大公司的运作,只等台风过后,生活毫无损伤地重新开始。住在棚户区的人,摇摇欲坠的老房子,此时的倾斜度又向前迈进了一步,而吹垮的不在少数。在倾斜的木屋里生长,对于有着久远的期待平衡、中正民俗心理的人来说,精神上是一种负担,惊恐弥漫。如果风从另一个角度吹来就好了,可是没有。风每一次都朝着这一个方向,大势所趋,没有什么力量可以抵挡。木壁散发着来自森林长久沤泡的霉味,还有油毡补丁的纹路。一年经历了几次台风,台风过后一脸茫然——毫无家底,下岗,多病,经不起波动。当老师在课堂上讲述比萨斜塔的美感时,他们的女儿,此时有些坐立不安,对于这种美感充满了忧郁——同样是倾斜,价值却有天壤之别,如果真如比萨斜塔就好了,生活将就此得到改观,心境得到安宁。想得多了,脑门上有些微微的晕眩。一阵风的过程中,对于有的人家只视为一种自然现象;而对于另外的人家,这个过程含纳了许多的神秘,让人不禁想象,私下扩大它凋敝的一面,让人觉得逆境凝聚了可供咀嚼的苦涩滋味。当然,向人絮絮叨叨自己的贫困,就好像把伤口摊开给人看。结果,只能让人离你更远。一些无言的苦涩让人只看到平静的外表,看不到深处的真实。就好比舞蹈,舞者的曼妙舞姿,让人觉得她生活在天堂,无忧无虑,可是皮娜·鲍希却说:“我跳舞,因为我悲伤。”这句话让人震惊许久。少年的早熟,有一部分是在贫困中发酵催化的,提前进入了成年的思维轨迹里,忧愁风雨。当成熟要由生活的困顿来做为催化剂,并且自古以来很欣赏由困境中走出的成功者,夸大困境的促进作用,在我看来,这很不道德。<br/> 生活在低洼地带的都是一些小户人家。从风水学的角度讲,这里不宜筑屋建房,透气不好,地气潮湿,视线也很局限,采风更是短促,完全不是向阳高地的爽朗开阔。每一个城市都有自己的生态圈,从生态圈的方位就可以看到各个等级、身份、经济状态,这是一点都不含糊的。在我的感觉里,一个城市在无形中划分为几块,有的是生意圈,有的则是公务员、白领的聚集地,还有一大片是旧日官宦的后人,然后是学府师长、学子的文化区,最后是外来打工、捡拾破烂、乞讨者的部落。当这些人在一条必须之路上汇集着赶路时,穿着、举止、神情,自然地流露出不同阶层的气味。荀子曾经说过令我铭记不忘的一段话,他说,马比人跑得快,牛比人有力气,却都归属于人驾驭,这是因为人能够结合,可以“群”,而“群”的前提是能“分”,即各守本分,见出高低阶层——世界就是由各个层次的人群组合成的。这里有着认命的理想,有人过好日子,也就有人过着苦日子,现实中人必须爽快地承认这一点。台风携带的暴雨首先冲刷和浸泡这些低洼地带。平日政府对于地下的排涝系统的整治看起来无懈可击,没有人怀疑它们的可靠性,直到风狂雨骤,壅滞堵塞,才知道全是纸面文章。四处汪洋中,机巧的人已经扎起简易的木排,开始运送过客,趁风雨交加发一点小财。老子当年说过:“天下柔弱莫过于水,而能攻坚,莫之能胜”,果真应验,这些激动万分的浑浊液体趁着风势破门而入。家中的轻薄之物,载浮载沉。天下大多数物品经不起浸泡,浸泡使它们还原不了原先的色泽、造型,还有质量。低洼地带的居民的敏感,已经在多年的遭遇中养成。像瘸子的手特别好使,像哑巴的眼睛特别明亮——人总是会在生活的艰辛的另一侧,增生出一些说来十分辛酸的生存手段。这些手段来源于生活的需要,只要他们不迁到高处,这一套完全可以作为遗产传给后人继续使用。当盆盆罐罐东一个西一个地散落在各处盛漏时,整座宅院八音和鸣,高低相激。这些声响不是为健康正常的生活设置的,听不到美感。生活破碎、残缺,在接漏的声响中点点滴滴地展示出来。时日长了,人也麻木了,坦然地面对一道道蜿蜒的屋漏痕,还有一盆盆盛满的水。许多年以后,也许生活质量有了稍稍的改善,当这种接漏声调偶然在梦境中穿过,会不会为此惊醒而坐起?!<br/> 这个临海的城市以水产养殖闻名。在惠风和畅的日子里,我们进入成排连结着的养殖水域,穿着长筒雨靴的养殖者的脸色如水平和,让人不由得对临水生活的从容和徐缓,生出一些歆羡。每一个网箱都试图网住一个大的希望,就像农耕人期待每一片土地都迸发出最大的能量。对于荡漾着心潮的水域,热爱的程度要比坚硬的地面大得多——水面真实地提供着发展的过程,传递着水族生长的微妙信息。这是一个让人难以定性的空间,希望建筑在摇曳的水上,有些心虚,投入越多,可能性越大,可能性的逆转也就相对大。此时,也只能这么走下去了。更深夜 <br/> 阑,水面迷蒙,隔着木板听得鱼虾的喋水、窜动,不由光着膀子走出,见远处三两灯火昏黄,万家沉睡,便坐下来点一支烟。隔了三天,平静被打破,浊浪排空,惊涛裂岸,小船、浮筒、网箱,水面上的家当在台风的伟力撕扯之下断裂破碎,鱼虾获得自由,散入无边无际的大海。几乎每一次,屏幕上都要出现他们绝望的容颜,以示关怀。当具体的生存一开始就要规避如此大的风险,希望就已经打了打扣。赌一把的心理与生俱来,充斥在我们生活的许多细节上,向往和背驰,希望和绝望,就是一枚钢镚儿的两面,大自然把我们不希望的那一面给翻过来了。<br/> 每一次台风过去,城市惊魂未定。对于大自然而言,只不过是它一次急促的呼吸罢了。<br/> 曾经有一出戏代表了一个时代对于风的强硬态度,它的名字叫《战台风》。当几百万知青躬耕于大野,对于自然的力量不寒而栗时,这出戏的出现,增添了人们不自量力的胆魄,面对台风、暴雨、山洪、泥石流,以血肉之躯去抵挡的人不在少数。甚至为了几根洪水中的公社木头,跃入其中不得返回。这些都成为范例,让旁观者羞愧。我在这一群人中不仅是一个旁观者,还是一个胆怯的避让者,在这类事件中奋不顾身而受表彰的大红榜上,从来找不到我的名字。不独我觉得自己渺小,我甚至觉得在山洪、山水的面前,整个村子的人捆绑在一起,也无比渺小。是哪一种用意的鼓动使人狂妄自大起来呢?我不知道人已经离准确估量自己偏差了多少。也许是在自然界的力量面前表现畏惧、退缩,使我后来回到城市的时间推迟了。一个狂热的时代肯定不喜欢退避者,他显出不听话不合群,还有我行我素。后来,当我离开山村,有些人就永远地消失了,他们是在自然的力量面前,为了公社的财产,财产说起来很小,无非是几头被冲走的猪、牛,一场无名的山火。只有激情而缺乏理智的判断,向前迈进一步,事态就走向反面。我们对于一个人价值的衡量,不是从进入市场经济才开始的,任何时候,都应该认为,人比猪、牛,比一片燃烧的山林,都更为重要。<br/> 自然界永远是这么一幅广阔高迥的相貌,深含超人的力量。风总是参与其中,推波助澜,凡有风的参与,自然界其他的力量都会变得更加强大和迅猛。在这个纬度上的人与城市,注定要不断地面对风雨带来的灾祸。人类无法拒绝风,无法改变风的走向,人的自尊自信受到了风的挑战。人在长大除了肉身的伸张之外,更重要的标志是人的思维摆脱了愚昧,走上了正常的轨迹。我注意到,面对破坏力强大的风,人们已经从迎战转为躲避,避其锋芒、尖锐,不再侈谈人定胜天这类空话。渔船靠港、学校放假,举村迁移,这些都是认识上的觉醒和进步——没有什么比人的生命更加紧要,人在大自然自然面前低头,并不是人类的羞耻。<br/> 在风中,我们长大。</font></p></td></tr></tbody></table>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8-20 16:29:28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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