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爱国：我 与 书 法

陆舍无

我 与 书 法


傅爱国

一


艺术的东西可称得上是“玩意”。艺术家是“玩家”，但是，艺术家不是玩世不恭、玩物丧志的群徒，而是有大志、有意志、有责任感的人群，是有大我情结的人。我对于书法，自走上艺术追求的不归路，就是抱以如是观而为之，概括起来也就是梁启超说的四个字“兴味、敬业”。入之愈深，进其愈难，其所见愈奇，兴味亦愈浓厚，敬其业则越发虔诚，不能自拔。
十六年前一个夏日的夜晚，临窗写了数小时的字，汗流浃背，虽有几分倦意，但夤夜之风徐徐入窗和着汗水，生发了些微凉意，却消了睡意，于是凑了首小诗，题曰《骆驼》：
我与书法有如骆驼背着黄金
在无垠的沙漠里
迈着艰辛而喜悦的步履
远离人间的孤独
时而会发出悲欣交集的嘶鸣
在广袤的空旷中
我以心、以情、以汗水
和无形的空气、风声
津津有味地进行着唯我自知的对话
……
至今读来，那感觉依然如故。


二


书法是艺术,书法不是吓人的艺术,书法是与人的生活最接近的艺术,书法的本质属性是文人的艺术。既然是文人艺术，不仅要写字，而且要读书、要游历。字要多练，书更要多读，还要广泛交游。练功、认知、修养、交流，并而重之，才能使得以文字符号为表现对象的艺术达于高境。我之于书法能有如此高度的认识，并非起始既有。

虽然以强力意志专攻书法艺术和学术达二十余载，但非科班书法人。工农、行伍人家，幼乏庭训，小学、中学、插队农村，加起来十四个春秋，逢大字报铺天盖地的年代。把字写得漂亮是少时的愿望，为得高堂的欢心，写毛笔字则一度成为日科，得法与否，天知道。但还是临帖的，所临是古人法书的选字帖。六年级幸遇刚从师范毕业的俞守瑶先生，好书、画、琴、球诸技艺，令我等少年折服敬羡不已。他擅隶书，常将我们几位写字受看一点的学生组织一起临写汉隶选字帖，后来十多年过去，方知所临写的是规正的《史晨》选字帖。俞先生可谓我的书法蒙师。下放期间，从孩提朋友处得何子贞临乙瑛碑线装本，十足的何体隶书味，是意临而成，如获至宝，常常临习之，当时用于大批判专栏的标题颇增彩。由此我一直以为学书是从隶书入门的。高考恢复后重新走进课堂，专攻汉语言文学，如饥饿人扑在面包上，拼命读书，课余坚持临池不辍，路数亦有拓展，汉隶、唐楷和晋唐人行书兼而攻之。同时，同窗有几位同好者，切磋交流间亦较上了劲。那时还谈不上站在艺术的立场，仅可谓写字而已，更无创作作品要去参加什么展览的意识。但“书法非小道，可以整衣冠”（赵朴初语）的甜头得以饱尝。一九八二年正月十六，我赴省城合肥参加公务会议，踏雪第一次拜访恩师张翰先生，恭敬地出示了两幅以史晨调书写工整单字方寸大小的隶书习作乞赐教。先生观时不多言语，随便问了几句且多鼓励语，接着展开一张四尺纵向对开宣纸，提笔从容书写了四个浑厚质朴的隶书大字“读书写字”赠予我。观其作书，我心为动，暗喟原来作书应该如此。从此我将写字与读书紧相连，先生简陋而充盈文气的工作室也成为我每到省城的必拜之所，平日里写字有惑、读书有得总要向先生请教。说也奇怪每逢我至，谈兴则浓，文史哲、宗教、艺术、天文地理、鸡毛蒜皮，无所不谈，可就是不谈书法如何用笔如何结字之类的事，兴致来时，作书一二。正是如此师生交往，每每总能受益非浅，使我不断产生新的渴望和力量，一直觉得是读不完的书，写不完的字。


三


我国古代文人都有字号，书画家字号还格外的多，这种习惯沿至今天尚存。
字，在今天就是别名所谓。我亦有别名和斋号之类的署款。如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别名“甫艾”，其意为以艺术专攻书法，自好而不知者向既好且知者提升。虽刚开始，但永不终止。以此自我激励。先后有号“褒禅山人”、“贪晷鬼”和“半城子”。“褒禅山人”之号，因出生地安徽含山县，山城小的连一些地图也不做标识，而城东北有佛地褒禅山，又有宋代文学家兼革新家王安石曾到此一游，并留下《游褒禅山记》的名篇而闻名古今遐迩。以此为号，以示本人何地人氏。“贪晷鬼”之号，形繁意简，惜光阴是也。“半城子”之号起用时间不长，因长期栖于居巢东郊校园内，以明半城半郊的生活状态，又可谓“村不村人”，其意一也。先后还有两个斋号。一曰“长昼斋”，三十余年来，我有“夜猫子”之习性，每日眠时四五小时即可。自我诠释计算生命的方法是每天睁着眼睛做事的时间越长，就是自我的生命的延长，就是真正的长寿，以此名书斋，可谓对斗簃书屋的自怜。不惑之年，我将案前的斋匾更换为“开心居”，沿至今日。跋语为“开心之语不独开怀，余不惑之年开启心志，故自命书屋“开心居”。而且十年过去，我自觉对人生、对工作、对艺术皆能如之。以上诸字号，除“开心居”作文后署款和“褒禅山人”印章之外，于我作书作文中所用并不多。其因是十多年前，一位留学外国的朋友劝说，何须使用其他名号，并不能增雅多少，反失之真实的你，本来的书名已成为你在朋友们心中情谊的符号，而且寓含着你是大跃进特定时代的人，挺民族的。所以，长期以来写字作文只以真姓名落款署名。


四


书法是创作主体心灵的迹化，书法个性即人的个性。学古不可不变，须当托古而改制，变法而创新。如何变，没有一定的法则和模式，各自有术，因人而宜。
学书之路，概而言之不过两条：一是恪守一家，不二法门，算是捷径，英年而成气候不为难事；一是博采众长，兼容并蓄，难于很快形成自家风格，一般只能大器晚成。我于书法实践走的是后一条路，先专攻，深得书法之三昧，而后博取众长，广于“帖学”“碑学”融会贯通。这一路不急于自己定格，但要不断地作出“熟而后生”的自我超越，不独勇气，还需智性，更要有耐性。路虽艰难漫长，我选择了知难而进。
人生在世，为了提高生活质量而寻求乐趣；从艺之人，达于一定境界必追求个性趣味。教职的生涯久了，养成了不去刻意追求个性的习惯，这或许就是人们对艺术教师“惰性”担忧的主要理由。二十多年的高校美术学专业“书法”和“艺术概论”两门必修课的教育教学，为了克服教职者长期循规蹈矩于示范的重复中而束缚了个性的手脚，所用自由选帖、个性培养的临帖教学方法也成了自己博取的途径；问与答、论与辩的课堂互动中，学生的思维得以开发，自身的智性也得以补充。在教学相长中，把一个个有风格的书家书体介绍、示范给学生，自己变得“贪婪”起来，碑学、帖学、壮美、秀美、金石气、书卷气、庙堂气、闺阁气等等我都喜欢，凡学生喜好且选中作为临习对象的碑帖，不仅先要研究发掘其美质因素，还必须濡墨体验再三。长此积淀，不知不觉笔下的书写工夫和胸中的书卷修养日渐丰厚。
一位外国的文艺理论家说过：“一位艺术家个人‘风格’的缓慢演进，来自他对自己非具象的形式创造物的这种不断的具象化”。艺术创作不外乎两种风格和手法，一是突出“奇”的因素，以奇制胜；一是突出“平”的因素，平中见奇。表面看去，书法教师长期在众多风格的临古示范中，容易淡出消解了自我个性，实际上，只要能保持鲜活的创意和融通的智性，会走向一种大美的个性风格，那就是“平淡”。平淡真挚而美是一种不易达到的艺术境界，是在主观作用下构建出合乎生活内蕴的书艺的真实。“书法的真实性”作为本体的问题尚待探讨，但书法艺术是最真实的艺术。虽然书法以语意视觉符号为表现对象，圈里的人通行一句口头禅：“道法自然”，这句话的理解应该是，书法没有效法客观自然物象的真实可言，而是按照人的本来样子去书写，要自然而然，不要娇柔做作。书法要能达到这一境界，“平中见奇”的艺术风格就会实现，“字如其人”的真实个性就能显现。
所以，书法艺术也需要“以最大的功力打进去，以最大的功力走出来”；真正的书法人不仅要“至精微”，更要“思广大”。要能以出世的心态，做着小道小技且可入世的事情，“知足不知足，有为弗有为”（冰心老人的祖传联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