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频: 殇
人在孤旅,途径一片荒野,一座座寂落的坟茔让时光之水又逆流而上,怀念一个小脚的女人---- 我的奶奶。
记忆中竟然找寻不到奶奶年轻时的摸样,遍寻家中所有的旧照片,也只见花白头发,没有了牙但总是微笑如斯的她。
初见奶奶应该是在六岁。那一年春节的全家福照片记录了那个幸福的时刻。我幸福的绕于奶奶膝下,傻傻的笑着。奶奶头戴黑丝绒帽,身穿一件深色的偏襟棉袄。据说奶奶所有的衣裳都是自己缝制的,细细密密地针脚码得齐齐整整,而那一个个盘扣有如一件件工艺品,精美得找不出半丝破绽。只是她所有的衣裳都是偏襟的,宽宽大大的裹着她瘦小单薄的身躯,记忆中依稀还有奶奶左一件右一件罩那玄色抑或是清色的褂子,费力地系那一个个盘扣的镜头。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父亲为奶奶穿上了她一生中最华丽的一件锦袍。那是他几乎踏遍城里所有的寿衣店方精挑细选买来的。一定要让穷苦了大半辈子的奶奶在天堂里不再寒酸,不再穷苦---这是父亲和我们所有做儿孙的共同的心愿。
奶奶是在爷爷走后的一周年忌日,步爷爷后尘而去的。大年初三,雪雨纷飞时接到不祥电话,父亲颤抖的手未合上电话就去拭泪。叔说,奶奶走的那一天清晨,家中房梁上的红布突然落了下来。那红布自此屋建成之日,便系于房梁之上的,不为别的只为图个吉利。(文革中避难他乡的一家人回到故里,已不见以前的老屋,只好在邻近的马山村另垒炉灶。全村的人都姓马,唯我们一家是异已)那红布骤然飘落的瞬间,叔在一阵疼痛心悸之后给我们挂了电话,通知速来见奶奶最后一面。我们赶到时天下着大雪。叔说奶奶已经神志不甚清醒了可能会认不出我们。而奶奶却在见到我们的瞬间突然眼睛亮了起来,说,小白孩儿来了,我可以闭眼了。小白孩是奶奶的第一个重孙,我哥哥未满一岁的乳子,生下来皮肤象玉一样白皙透明,奶奶从见他第一面就叫他小白孩。许生命真的如断了的琴弦般能预知自己的死亡,奶奶在茫茫大雪中握着她重孙儿的手安详的去了天国。她似乎是微笑着断了人间的念想,去了那美丽而神秘地方的。甚至没来得及与我们,她喜爱的孙子,孙女们一一告别。我记得我当时并无眼泪,我以为奶奶只是真的睡着了,再一个清晨太阳出来之时我还能如旧般听见她亲切唤我“静儿乖乖”......
叔说生性胆小的奶奶早已留话不要火化。她怕把她烧化之后就飘散了她。
于是她和爷爷一同静静的躺在了老屋的后面。据说那坟地风水极好,奶奶下葬的时候她亲手喂大的那只鸡围绕奶奶的坟头一刻不停的转了三天三夜,最终累倒气绝,被叔也葬于了奶奶的坟前。叔说,听不见鸡鸣,一生操劳的奶奶会不习惯的。
坟前的小花每年都开得旺盛,树也长得繁茂。一直在想倘若奶奶真的被火化了,她的灵魂会不会飘回北方她曾居住过的那个家呢?那东北平原的冰雪里一定也弥漫着她的气息,她旧时遗落的梦吧?
我知道奶奶曾有很多年远离过她的故土。她跟随爷爷颠沛流离带着三个儿子逃难到郑州,山东,最后到了东北。未曾问过父亲,奶奶是哪一年逃荒到北方那个叫安达的小镇的,只记得小的时候回老家是回那个有着土炕的家。窗户上贴着奶奶自己剪的窗花,炕头糊着一层层旧报纸,墙上挂的是主席的画像。奶奶在见到我们的瞬间总要对我们张开手臂把我们兄妹三人一一抱上温暖的火炕。然后再在炭盆里为我们烤上几个粘豆包。记忆里那带着炭灰,偶尔会被烤得黑黑的豆包是世界上最最好吃的东西,因了那香甜的记忆,我总能在长大后的梦里把那土炕上的家当做童年迷濛的背景,也总能梦见那削瘦矮小的亲切的身影,走向我和我的兄弟。那梦里张开的手臂也总让我在半梦非梦之时对自己说,这不是幻影,但愿这不是又一次的幻觉......
其实奶奶不过是个从没有上过学的普通乡下女人。因住惯了乡下而不愿意和我们一同住在城市里。每一次把她接到城里,不出一周后总能听见她准确无误的念叨着,又是初几初几了,已经来了多少多少天了云云。生命中有很多的事情是猜也猜不透,想也想不明白的。大字不识的奶奶对日子总是掐算得特别特别的准。甚至连母亲都不记得我的阴历生日她竟然都还记得。我记得当时我只是随意的一问,并不期望能有答案的,奶奶却随意的一答“6月11”着实的让我和我的母亲惊鄂,奶奶只是在我出生的时候在东北护理到满月,而那个日子却在她的记忆里被镌刻了那么那么多年。。。
与奶奶同寝一床的那段开心日子正值我上高三。熬夜苦读的时候奶奶常常会在半夜爬起来,给我拿点心吃,亦或是临睡前就把点心准备好,随时在她醒来的瞬间就递给我并看着我吃下,她才能安然的入睡。每天我都给奶奶洗脚,洗她那双被裹得尖尖的三寸金莲,每一次洗我都要问奶奶疼不疼,奶奶总笑我是傻孩子,奶奶笑的时候眼睛亮亮的,亮亮的,总能让我想起米勒画中那温暖的农妇,总有无限的亲近在那亮亮眼神里。
说起来奶奶曾经是做为童养媳被嫁到爷爷家的。据说年轻时的奶奶小巧玲珑,漂亮而聪慧,从贫瘠之乡嫁到了我们这个曾经是地主成分的家中,还听说爷爷那时候有枪,常常拿着枪顶着奶奶的脑门吓唬她。奶奶总是一遍遍的给我讲那些平常的乡下故事。那故事中的主人公又常常是我的爷爷,父亲或者叔叔。我们这个大家族是从爷爷这儿开始败落下来的,好吃懒做的爷爷最后沦落到家涂四壁的地步,在乡间做了名私塾先生,最后甚至穷到连父亲的学费都负担不起,只得退学回家。父亲的老师追到家里来做奶奶的工作,说乡里都闻说父亲是文曲星下凡,将来必定有大出息的,只要奶奶同意让父亲回学校,一切学杂费用都可以减免。。。父亲最终果不负众望,成了家乡第一只飞出去的金凤凰。。。奶奶每一次讲起这些都平静得有如在讲述别人的故事,那曾经的沧桑在奶奶脸上找不到丝毫的苦痛,甚至每每讲到爷爷拿着枪顶着她的脑门她都会忍不住的笑出声来。。。
后来,我们兄妹三人相继离家外出求学工作,也很少再听她讲那些陈年的往事。每一次回家总能见她默默盘腿坐在那张小床上,她的眼睛开始变得有些黄而混浊,我能感受得到奶奶在一天天的衰老,孤独与忧伤。她看太阳的眼神都是渺茫而无助的,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仿佛所有的快乐都被遮挡在透明的玻璃窗外,我对父亲说奶奶可能想她那田野中的家了。
父亲无奈又将奶奶送回了乡下。因工作的繁忙我们见奶奶的次数开始少之又少。而雷打不动的是每一年的初三我们总要全家回去团圆,最后的一个春节父亲改了日子,说初四再回吧,回去在家里多住几天,正是在改了的日期那一天奶奶永远的离开了我们。我们真的第一次在乡下呆了最长的一段日子,而这些日子,奶奶却是在天堂里看着我们这些儿孙浩浩荡荡在风雨中为她送行的,漫山遍野的乡亲们都赶来为这个善良的小女人送行,想必已经在天堂路口守望的奶奶可以在另一个世界微笑着安息了。
很久都不能相信奶奶真的已经离我们而去。每一次去奶奶住的老屋都仿佛她的身影还在,她的那一句“乖乖”还一直在我身边缠绕。仿佛推开门还能看见她从容地在系那大襟上最后一枚扣子,还能看见她轻挽着头上的发髻回眸对我亲切的笑,还能看见灶台边上的她缓缓的在拉着陈年的风箱......
这样的描述这一阕挽歌是十年前的心愿,而时值今日终将这一阕唱罢是因为心中那永远的痛镌刻在心海里,一直不敢去触碰,怕一旦碰触到了,奶奶离去的消息就真的是真的了,如今小小的坟茔一年一度被绿色的青草和小花覆盖着。我知道奶奶就站在那里,微笑着守望着我们,从冬到夏,从日出到日落。
奶奶生前的最后一张照片,拍于自家门前
如今,树下的那堆石头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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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生前居住院落一角的小花,静静的开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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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见油菜花黄,村头却不见奶奶蹒跚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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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生前居住的老屋,久已无人居住,满目的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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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房间的窗,小小的,记忆里窗台上常放一油灯和一盒火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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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的后院,园中的桃树因无人打理,结着樱桃般大的小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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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院里寂寞的蒲公英,是否也在想念我亲爱的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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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前青翠的野草,狗儿在嬉戏,那条小路通往奶奶的墓地
不忍再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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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海静 于 2008-4-3 10:41 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