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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论性灵与书宗性灵
李庶民
论文提要:
“性灵”说是由文学创作主张而生成,继而发展成为诗论和诗歌流派,以清代中期的诗人袁枚为代表,提出“从三百篇至今日,诗之传者,都是性灵,不关堆垛。”力倡诗要以真性情为最高境,而天真自然则是性情真、感情真的前提。当代书坛一部分人借性灵说为一种书法创作的理论主张和审美理想,倡导“书宗性灵”、“我手写我心”以“推进书法创变”。本文通过对袁枚“性灵说”诗歌理论的梳理,找出性灵说的理论基点,以期从中寻觅这种理论对“书宗性灵”的创作实践影响及书宗性灵理论构建的意义。
关键词:性灵说 书宗性灵
“性灵”说是由文学创作主张而生成,继而发展成为诗论和诗歌流派,在清代中晚期产生了广泛影响,至今流波余韵犹存。当代书坛一部分书家心存翰墨,系书法荣衰变幻于笔端,以播宣国粹为己任,于传统文艺理论中觅生机,遂借为一种书法创作思想与理论构建基石,以流派的面目倡导“书宗性灵”、“我手写我心”,以推进当代“书法创变”。这无疑是一个理念先行的书法创作思路与模式,因此有必要对“性灵”说作出梳理,以便对这一理论有着较为全面的把握与理解。从文学中的性灵说到诗歌中的性灵说,再到书宗性灵,其间的理论生成与嬗变,诗家与书家识读的错位既有着相辅相成的互补关系,又有着时代变迁的矛盾互动,缘此,我们的分析目的正是找出其中的异同,以期对“书宗性灵”的创作实践和理论构建有所启示与裨益。
一、性灵说来龙去脉
“性灵”一词,按《辞源》解说有二义:①性情。泛指精神生活。引宋玉《颜延之传·庭诰》:“……遂使业习移其天识,世服没其性灵。”又引齐颜之推《颜氏家训·文章》:“至于陶冶性灵,从容讽谏,入其滋味,亦乐事也。”②聪慧。引唐段安节《乐府杂录琵琶》:“武宗初,朱崖李太尉有乐史廉郊者,师于曹纲,尽纲之能。纲尝谓侪流曰:‘教授人亦多矣,未曾有此性灵弟子也。’”《辞海》亦标其二义,于1“犹言性情”下,引庾信《赵国公集序》:“含吐性灵,抑扬词气。”复引《南史·文学传叙》:“自汉以来,辞人代有,大则宪章典诰,小则申舒性灵。”可知“性灵”一词由来已久,后人文论、诗论中的“性灵”一词,大都为“性情”之义。
“性灵”作为传统文艺理论的重要概念,自觉地应用大概始于明代后期的公安派,其代表人物为湖北公安人袁宗道(1560——1600)和弟弟袁宏道(1568——1610)、袁中道(1570——1623),他们反对前后七子的拟古主义,因而提出“世道既变,文亦因之”的创作观,主张“……独抒性灵,不拘格套,非从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笔。有时情与境会,顷刻千言,如水东注,令人夺魄。”(袁宏道《小修诗叙》)与此同时,以竟陵人钟惺(1572——1624)等人为代表的竟陵派,也在主张“独抒性灵”,然而二者在理论阐释和创作实践上却有着较大的不同。(参见游国恩等著《中国文学史》等)
清代袁枚(1716——1798)受明末启蒙思想家李贽(1527——1602)“童心说”,徐渭(1521——1593)“胸臆说”,公安三袁的“性灵说”启发,以“性灵”论诗,一批志趣相投者如赵翼(1727——1814)、张问陶(1764——1814)则遥相呼应。皆主张诗歌应以抒写性情为主,反对困守格律,拟古模仿。诗歌中“性灵”说的出现,可以上溯到明人焦竑(1540——1620)的“诗非他,人之性灵之所寄也。”宋人杨万里(1124——1206)的“风趣专写性灵,非天才不办。”“性灵”说实则出于性情说,《毛诗序》:“吟咏情性,以讽其上”。《文心雕龙·明诗》:“诗者,持也,持人情性。”“吟咏情性”一直是中国诗歌的优良传统,前人诗论、诗话中,论“情性”、“性情”者比比皆是,袁枚则把性情的作用强调到了极致,所谓“有性情便有格律”,此亦“诗言志”之意义阐发,在清代几成风气。活动于康熙年间的庞塏在其《诗义固说》中释曰:“书云:‘诗言志。’卜子曰:‘发乎性情。’性情之发为志,而形之于言为诗,风人之义也。”此说最合袁枚之思,故其二人所论如出一辙,《随园诗话》卷三:“千古善言诗者,莫如虞、舜,教夔典乐曰:‘诗言志。’言诗之必本乎性情也。”
袁枚以“性灵”作为其诗论的核心范畴,驳议洋洋,以其反对沈德潜(1673——1769)等人的格调说,《随园诗话》卷一开头便说:
杨诚斋曰:“从来天分低拙之人,好谈格调,而不解风趣。何也?格调是空架子,有腔口易描,风趣专写性灵,非天才不办。”余深爱其言。须知有性情便有格律,格律不在性情外。三百篇半是劳人思妇率意言情之事,谁为之格?谁为之律?而今谈格调者,能出其范围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9月北京第2版。下同。)
格调说强调格律声调,由明七子到清人沈德潜,一脉相承,远追唐、宋。而性灵说主张解放格律束缚,以性灵即真性情、真感情为根本,故云“自格律严而境界狭矣;议论多而性情漓矣。”(《随园诗话》卷十六)性灵说在反对模仿拟古,反对形式主义方面有着积极、进步意义。
袁枚论诗主性灵,即以真性情、真感情为诗之本义,是诗歌的魂灵所在,故宣称“从三百篇至今日,诗之传者,都是性灵,不关堆垛。”(《随园诗话》卷五)而天真自然,则是真性情、真感情的具体表现。《随园诗话》卷三:
诗如天生花卉,春兰秋菊,各有一时之秀,不容人为轩轾。音律风趣,能动人心目者,即为佳诗。
王阳明先生云:“人之诗文,先取其意;譬如童子垂髫肃楫,自有佳致。若带假面伛偻,而装须髯,便令人生憎。”
《随园诗话》卷一:
牡丹、芍药,花之至富丽者也;剪彩为之,不如野蓼山葵矣。味欲其鲜,趣欲其真,人必知此,而后可与论诗。
袁枚认为诗讲性灵乃出于天分,无关学问:“人有满腔书卷,无处张皇,当为考据之学,自成一家。其次,则骈体文,尽可铺排,何必借诗为卖弄?”(《随园诗话》卷八)“余作诗,雅不喜叠韵、和韵及用古人韵。以为诗写性情,惟吾所适。”(《随园诗话》卷一)“诗有音节清脆,如雷竹冰丝,非人间凡响,皆由天性使然,非关学问。”(《随园诗话》卷九)“诗文自须学力,然而用笔构思,全凭天分。往往古今人持论,不谋而合。李太白《怀素草书歌》云:‘古来万事贵天生,何必公孙大娘浑脱舞。’赵云松《论诗》云:‘到老始知非力取,三分人事七分天。’”(《随园诗话》卷十五)
性灵之说,非无瑕弊。清人批评:“《随园诗话》专主性灵,言无所谓格律,一时风气遂为之颓靡。独不思《孟子》云:‘公输子之巧,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师旷之聪,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格律何可废也!”(谢堃《春草堂诗话》卷一)“诗本性情,古无所谓‘性灵’之说也。……‘性灵’之说,起于近世,苦情之有闲,而创为高论以自便,举一切纪律防维之具而胥溃之,号于众曰:‘此吾之性灵然也。’无识者亦乐于自便,而靡然从之。……凡足供其猖狂恣肆者,皆归之于性灵,而情亡,而性亦亡。是故圣道贵实,自释氏遁而入虚无,遂为吾道之贼,诗人主情,彼荡而言性灵者,亦诗之贼而矣。”(陈仅《竹林答问》)性灵说将性情看作是诗的创作源泉,而忽视诗的思想性,故其诗作多闲情逸致,风花雪月,格局不大,境界狭小,使其抒写胸臆,辞贵自然,强调独创,反对拟古的主张失去了坚实宽厚的实现基础。袁枚虽自视其诗甚高,曾曰:
……(赵)云松辛巳探花,而于诗只推服心余与随园故也。云松才气横绝一代。独王梦楼不以为然,尝谓余云:“佛家重正法眼藏,不重神通。心余,云松诗,专显神通,非正法眼藏。惟随园能兼二义,故我独头低;而彼二公亦心折也。”余有愧其言。(《随园诗话》卷十四)
蒋心余太史自称诗仙;而称余为诗佛,想亦广大教主之义。(《随园诗话补遗》卷三)
然而袁枚诗关注的大都是个人的性情遭际,生活琐事,少有关注当时社会与人民疾苦的作品,故未臻高境。洪亮吉《北江诗话》卷一评袁枚诗曰:“如通天神狐,醉即露尾。”“诗固忌拙,然亦不可太巧。近日袁大令枚《随园诗集》颇犯此病。”(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7月北京第一版。)林庚、冯沅君《中国历代诗歌选》评袁枚诗曰:“袁枚是清中叶负盛名的诗人。他论诗反拟古,主性灵,提倡写个人的性情、遭际与灵感。这种主张在当时无疑地是对封建正统文学观念的冲击,但也有片面性。他的诗空灵、流利、新巧,确是从作者灵感中来;所写者多是士大夫的闲情逸致,也出于作者的遭际;可是因缺少关系民瘼的内容,便难扣人心弦。此外,滑易轻浮也是一病。”(人民文学再版社,1979年11月北京第一版)
对于性灵说的理论主张,要知其全面,力戒偏失,方能握其大概,取精用弘,于此,当代学者已有概括,适可为今日借鉴性灵说作一发明。钱钟书《谈艺录》六一:
随园论诗主性灵,薄格律,亦曰:“诗是性情,近取诸身是矣。”(《诗话补遗》卷一)初学读《随园诗话》者,莫不以为任心可扬,探喉而满,将作诗看成方便事。只知随园所谓“天机凑合”,(参观卷二“村童牧竖皆吾师”条,卷三“意境最宽有妇人女子村氓浅学”条,卷十五“下笔构思全凭天分”条。)忘却随园所谓“学力成熟”;(参观卷四“萧子显自称”条,卷五“诗有有篇无句者”条,又“作古体诗天籁须自人功求”条,《补遗》卷六“诗如射”条。)粗浮浅率,自信能诗。故随园此书,无补诗心,却添诗胆。所以江河不废,正由涯岸不高;惟其平易近人,遂为广大教主。钱梅溪《履园丛语》卷八云:“自太史《随园诗话》出,诗人日渐多;自宗伯三种《别裁》出,诗人日渐少。”可以见矣。郭频伽《灵芬馆诗话》卷八云:“浙西诗家,颇涉饾饤。随园出而独标性灵,未尝教人不读书也。余见其插架之书,无不丹黄一过,《文选》、《唐文粹》尤所服习,朱墨围毋虑数十遍。其用心如此。承学者既乐其说之易,不复深造自得,轻薄为文者又从而嗤点之,此少陵所谓汝曹者也。”余按元微之《上令狐相公启》云:“新进小生不知文有宗主,妄相仿效,而又从而失之。遂至于支离褊浅之词,皆目为元和体。”随园轻俗,差类元白。……是之者毋为微之所谓“新进小生”,而非之者亦求免于少陵所谓“轻薄汝曹”,斯两得矣。夫直写性灵,初非易事。性之不灵,何贵直写。即其由虚生白,神光顿朗,心葩忽发,而由心至口,出口入手,其果能不烦绳削而自合乎。心生言立,言立文明,中间每须剥肤存液之功,方致掇皮皆真之境。(中华书局1984年9月第一版)
今日书坛,谈性灵者乏于学力;谈学力者蔽其性灵,皆得失各一。进而论之,则当代书家不乏性灵而多学力未逮者,肆意逞性,信手涂鸦,光怪陆离,谲诈诞妄,此为书坛时弊。识偏见狭,袁枚不免谬说误传,故钱钟书又说:
随园每将“性灵”与“学问”对举,至称“学荒翻得性灵出”,即不免割裂之弊。吾侪不幸生古人之后,虽欲如“某甲”之“不识一字,堂堂作人”,而耳濡目染,终不免有所记闻。记闻固足汩没性灵,若《阳明传习录》卷下所谓“学而成痞”者,然培养性灵,亦非此莫属,今日之性灵,适昔日学问之化而相忘,习惯成自然者也。
以钱钟书之博达精粹,悬解妙悟,后学当知其金针度人之言。
二、性灵说与书宗性灵
作为书家来说,大都知道清人爱写对联“强勉学问,陶冶性灵。”此联不仅雅驯该洽,通而不肆,更重要的是它告诉了人们艺术学习和创作的真谛所在。对性灵的崇拜,不独诗人,书家亦然,然而不要忘记或忽视性灵是要学问来陶冶的。今日言“书宗性灵”,当从袁枚诗论中汲取理论营养,还要避开偏执,超越“性灵说”的局限。这就要我们作一番讨源纳流,爬梳剔罗的功夫;执要说详,提纲挈领,身心廓悟,破执去迷,然后谈性灵,方不被偏颇所误,方免受末学肤受,止于肤廓之讥。如果能如此,或可将袁枚的一些诗论作为书论来读,岂不大有益于书家和“书宗性灵”之立论!
1、好学深思,胸罗万卷
谈性灵先要知学力成熟,不然非愚即妄。袁枚虽力倡性灵,然亦不废好学之说。《随园诗话补遗》卷三:
孔子论诗,但云:“兴观群怨。”又云:“温柔敦厚。”足矣。孟子论诗,但云:“以意逆志。”又云:“言近而指远。”足矣。不料今之诗流,有三病焉:其一,填书塞典,满纸死气,自矝淹博。其二,全无蕴藉,矢口而道,自夸真率。近又有讲声调而圈平点仄以为谱者,戒蜂腰、鹤膝、叠韵、双声以为严者,栩栩然矜独得之秘。……盖诗境甚宽,诗情甚活,总在乎好学深思,心知其意,以不失孔、孟论诗之旨而已。必欲繁其例,狭其径,苛其条规,桎梏其性灵,使无生人之乐,不已傎乎!
袁枚倡导诗写真性情,故有矫枉过正之处,但是并非谈玄说奥,而是有着学力成熟的辅成条件。好学深思,心知其意,是袁枚善读书、好读书的心得所在,袁枚屡屡言之,可为今日书尚性灵开一法门。《随园诗话补遗》卷一:
李玉洲先生曰:“凡多读书,为诗家最要事。所以必须胸有万卷者,欲其助我神气耳。其隶事、不隶事,作诗者不自知,读诗者亦不知,方可谓之真诗。若有心矜炫淹博,便落下乘。”
《随园诗话补遗》卷五:
……古体诗地位宽余,可使才气卷轴;而近体诗之妙,须不着一字,自得风流。天籁不来,人力亦无如何。今人动轻近体,而重古风,盖于此道未得甘苦者也。叶庶子书山曰:“子言固然。然人功未极,则天籁亦无因而至。虽云天籁,亦须从人功求之。”知言哉!
胸罗万卷,积学有成,此天才之所以成功处也。好学深思者,处处留心皆见学问;转益多师,不专主一家,乃积学者不二法门。袁枚于此实深得甘苦者。《随园诗话》卷二:
少陵云:“多师是我师。”非止可师之人而师之也;村童牧竖,一言一笑,皆吾之师,善取之皆成佳句。
后人之未有不学古人而能为诗者也。然而善学者,得鱼忘筌;不善学者,刻舟求剑。
《随园诗话》卷三:
谚云:“死棋腹中有仙着。”此言最有理。余平生得此益,不一而足;要之,能从人而不狥人方妙。乐取于人以为善,圣人也;无稽之言勿听,亦圣人也。作史三长:才、学、识缺一不可,余谓诗亦如之,而识最为先。非识,则才与学俱误用矣。
《随园诗话》卷四:
人能取诸家之精华,而吐其糟粕,则诸弊尽捐。大概杜、韩以学力胜,学之,刻鹄不成犹类鹜也。太白、东坡以天分胜,学之,画虎不成反类狗也。佛云:“学我者死。”无佛之聪明而学佛自然死矣。
诗虽小技,然必童而习之,入手先从汉、魏、六朝,下至三唐、两宋,自然源流各得,脉络分明。……书曰:“德无常师,主善为师。”子贡曰:“夫子焉不学?而亦何常师之有?”此作诗之要也。
可知性情、学问互为倚傍,相辅而行,缺一便成跛足。才、学、识相互支持,三足鼎立最为可靠。《随园诗话》卷十:
学问之道,四子书如户牖,九经如厅堂,十七史如正寝,杂史如东西两廂,注疏如枢闑,类书如厨柜,说部如庖湢井匽,诸子百家诗文词如书舍花园。厅堂正寝,可以合宾;书舍花园,可以娱神。今之博通经史而不能为诗者,犹之有厅堂大厦而无园榭之乐也。能吟诗词而不博通经史者,犹之有园榭而无正屋高堂也。是皆不可偏废。
《随园诗话》卷十三:
余尝谓鱼门(程晋芳)云:“世人所以不如古人者,为其胸中书太少。我辈所以不如古人者,为其胸中书太多。”昌黎云:“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亦即此意。东坡云:“孟襄阳诗非不佳,可惜作料少。”施愚册驳之云:“东坡诗非不佳,可惜作料多。诗如人之眸子,一道灵光,此中着不得金屑,作料岂可在诗中求乎?”予颇是其言。或问:“诗不贵典,何以少陵有读破万卷之说?”不知“破”字与“有神”三字,全是教人读书作文之法。盖破其卷,取其神;非囫囵用其糟粕也。蚕食桑而所吐者丝,非桑也;蜂采花而所酿者蜜,非花也。读书如吃饭,善吃者长精神,不善吃者生痰瘤。
是故,钱钟书称袁枚上论为“庶几明通之论,惜他处尚未尽化町畦耳。”《谈艺录补订》“267页”录《瓯北诗集》卷四“《王实斋讥其乡人某曰:渠但有红红绿绿两句诗耳。余感斯语,作诗记之》:‘红绿妍然意有余,一花一月弄清虚。寻常拈得成新句,才子原来不读书’;犹夫《山静居诗集序》之讥‘偏’重‘性灵’也。”此前面所引“《方长青山静居诗集序》云:‘于时东南言诗之士,相率为性灵之说,日趋于淫靡佻薄,’因详驳‘言性灵而必以不用事为贵’之‘偏’;指斥子才(袁枚字)虽未称名道姓,几乎发声征色矣。”若是,对袁枚的批评亦不尽合于事实,袁枚于读书积学自有心会未尝尽系于性灵。
2、诗如其人,人品修养别高下。
“凡作诗者,各有身分,亦各有心胸。”“盖诗有从天籁来者,有从人巧得者……”(《随园诗话》卷四)自古至今,文如其人,诗如其人,书如其人之论,不绝于耳,论者自论,听者自听,认识不一,争论未休。非狂即愚之人则历代有之,或因才疏,或因德下;或大言不惭,或行为怪诞。总之,啖名嗜利,以惊动俗眼为目的,无奈大浪淘沙,成为渣滓。书坛亦不例外,君不见自题其文集为“玉海金波”,妄言“非恨臣无二王法,亦恨二王无臣法”的南齐张融,至今已被人遗忘,而二王书即便是临本摹本,人争宝之。今日书坛佯狂之士,可不慎乎?袁枚于人才、品格、修养等,多有警策之言,读之大有益于书家。《随园诗话补遗》卷一:
人称才大者,如万里黄河,与泥沙俱下。余以为:此粗才,非大才也。大才如海水接天,波涛浴日,所见皆金银宫阙,奇花异草;安得有泥沙污人眼界耶?
《随园诗话补遗》卷四:
人常言:某才高,可惜太狂。余道:非也。从古高才,有过颜子与孔明者乎?然而颜子则有若无,实若虚矣。孔明则勤求启诲,孜孜不倦矣。曾赠德厚菴云:“不数袁羊与范汪,更从何处放真长。骥虽力好终须德,人果才高断不狂。”又有言:某天分高,可惜不读书。某精明,可惜太刻。余又道:非也。天分果高,必知书中滋味,自然笃嗜。精明者,知其事之彻始彻终,当可而止,必不过于搜求;搜求太苦,必致自累其身。故常云:不读书,便是低天分;行刻薄,真乃大糊涂。
书法历来讲究书如其人,书以人重,书品高还须人品高云云,前贤所论,耳熟能详;代代不休,非为无因。袁枚虽于诗力主性灵,然于人品绝不偏废。书坛纵有苟苟营营,人品低下者,虽投机钻营、风流一时,必如泡沬渣滓遭江河淘汰,鉴古知今,古今一理。且听袁枚如何说!《随园诗话》卷十二:
尹文端公曰:“言者,心之声也。古今来未有心不善而诗能佳者。三百篇大半贤人君子之作。溯自西汉苏、李五言,下至魏、晋、六朝、唐、宋、元、明,所谓大家、名家者,不一而足。何一非有心胸、有性情之君子哉?即其人稍涉诡激,亦不过不矜细行,自损名位而已。从未有阴贼险狠,妨民病国之人。至若唐之苏涣作贼,刘叉攫金,罗虬杀妓,须知此种无赖,诗本不佳,不过附他人传耳。圣人教人学诗,其效可覩矣。”余笑问:“曹操何如?”公曰:“使操生治世,原是能臣。观其祭乔太尉,赎文姬颇有性情;宜其诗之佳也。”
《随园诗话》卷六:
王荆公作文,落笔便古;王荆公论诗,开口便错。何也?文忌平衍,而公天性拗执,故琢句选词逈不犹人。诗贵温柔,而公性刻酷,故凿险缒幽,自堕魔障。
《随园诗话》卷七:
东坡诗,有才而无情,多趣而少韵;由于天分高、学力浅也。有起而无结,多刚而少柔;验其知遇早晚景穷也。
《随园诗话》卷十四:
凡诗带桀骜之气,其人必非良士。
人必先有芬芳悱恻之怀,而后有沉郁顿挫之作。
诗者,人之精神也。人老则精神衰葸,往往多颓唐浮泛之词。香山、放翁尚且不免,而况后人乎?故余有句云:“莺老莫调舌,人老莫作诗。”
然而袁枚又说:“老年之诗多简练者,皆由博返约之功。如陈年之酒,风霜之木,药淬之匕首,非枯槁闲寂之谓。然必须力学苦思,衰年不倦。”(《随园诗话》卷五)正如人书俱老之说,说者有岐义,解者有岐义,看似矛盾,实则因时、因地、因着眼点不同而异,非可胶柱鼓瑟,执一不化。袁枚自称“余论诗似宽实严”,(《随园诗话》卷七)可作一注脚。
3、诗有天籁最妙,天籁须自人工求。
性灵说的核心是倡导真性情,所谓“诗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随园诗话》卷三)然作诗又须有升华提高手段,“作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虽然“文章本天然”,只有“妙手偶得之。”否则眼前有景,心中有情,俱道不得,徒呼嗬嗬而何益?《随园诗话》卷五:
诗有天籁最妙。
《随园诗话补遗》卷二:
口头语,说得出便是天籁。
随园诗话》卷六:
情从心出,非有一种芬芳悱恻之怀,便不能哀感顽艳。
《随园诗话》卷四:
盖诗有从天籁来者,有从人巧得者,不可执一以求。
然而,最为警策,发中机枢,道出奥秘,醒人耳目者,当是“虽云天籁,亦须从人功求之。”(参见《随园诗话》卷五第四十条)此是袁枚性灵说的一条红线,以此将其诗论玑珠穿起,方见首尾圆满的一圈项链。实则袁枚所论,不乏辨证观点,诸如“诗虽新,似旧才佳。”“能放能收,方称作手。”“求其精深,是一半工夫;求其平淡,又是一半工夫。”(《随园诗话》卷八)知此,方不至误读性灵论,方能全面解读,借鉴性灵说,使“书宗性灵”与理论构建不负众望。袁枚论诗,素不喜附风气,俯仰流行,而崛强自许,独持己见。《随园诗话补遗》卷一:
阮亭(王士祯)好以禅悟诗,人奉为至论。余驳曰:“毛诗三百篇,岂非绝调?不知尔时,禅在何处?佛在何方?”人不能答。因告之曰:“诗者,人之性情也。近取诸身而足矣。其言动心,其色夺目,其味适口,其音悦耳,便是佳诗。”孔子曰:“不学诗,无以言。”又曰:“诗可以兴。”两句相应。惟其言之工妙,所以能使人感发而兴起,倘直率庸腐之言,能兴者其谁耶?
想到当前书坛颇多妄谈禅者,曼词自饰,托言求高;穿凿大道,投合时好。实则一肚子的名缰利索、机心用意,绝不知谈禅为何物。文艺一道,系于功名,然不可以功名来求,从来佳作,都是无意于功名而后因佳作功名自来附凤攀龙者,今日书家则多颠倒本末。《随园诗话补遗》卷七:
文以情生,未有无情而有文者。韵因诗押,未有无诗而先有韵者。余雅不喜人以一题排挨上下平作三十首,敷衍湊拍,满纸浮词,古名家断无此种。
《随园诗话》卷三:
最爱周栎园之论诗曰:“诗,以言我之情也,故我欲为则为之,我不欲为则不为。原未尝有人勉强之,督责之,而使之必为诗也。是以三百篇称心而言,不著姓名,无意于诗之传,并无意于后人传我之诗。嘻!此其所以为主与?今之人,欲借此以见博学,競声名,则误矣!
欲言则言并非直言,欲白则白并非直白。性灵,天籁见之于性情,著于诗则须在技巧,而技巧乃工夫精熟,皆非村妇牧童俚句粗言可替代。《随园诗话》卷四:“凡作人贵直,而作诗文贵曲。孔子曰:‘情欲信,词欲巧。’孟子曰:‘智譬则巧,圣譬则力。’巧,即曲之谓也。”
诗尚性灵则情真,有真则善,有真善则美。袁枚诗论,实则不出儒家游艺于真、善、美之说。诗为雅言,故格调、品位不离“雅”字,其审美理想,不离“中和”二字,不离“温柔敦厚”之说。《随园诗话》卷三:
诗不可不改;不可多改。不改,则心浮;多改,则机窒。要像初拓黄庭,刚到恰好处。孔子曰:“中庸不可能也。”此境最难。
凡药之登上品者,其味必不苦:人参、枸杞是也。凡诗之称绝调者,其词必不拗:国风、盛唐是也。大抵物以柔为贵:绫绢柔则丝细熟,金铁柔则质精良。诗文之道何独不然?
诗,如言也,口齿不清,拉杂万语,愈多愈厌。口齿清矣,又须言之味,听之可爱方妙。若村妇絮谈,武大作闹,无名贵气,又何藉乎?其言有小涉风趣,而嚅嚅然若人病危,不能多语者实由才薄。
诗虽奇伟,而不能揉磨入细,未免粗才。诗虽幽俊,而不能展拓开张,终窘边幅。有作用人,放之则弥六合,收之则敛方寸,巨刃摩天,金针刺绣,一以贯之者也。……圣人用行舍藏,可伸可屈,于诗亦可一贯。书家:北海如象,不及右军如龙,亦此意耳。余尝规蒋心余云:“子气压九州矣,然能大而不能小,能放而不能敛,能刚而不能柔。”心余折服曰:“吾今日始得真师。”
《随园诗话》卷四:
夫诗为天地元音,有定而无定,到恰好处,自成音节,此中微妙,口不能言。
《随园诗话》卷七:
诗难其真也,有性情而后真;否则敷衍成文矣。诗难其雅也,有学问而后雅;否则俚鄙率意矣。
今日书坛以丑为美成为流行风气,格调卑下,形容萎琐。往往以粗野充大气;以丑陋充质朴;以恶俗充自然;以支离充高古;以枯槁为平淡;以涂抹为烂漫……蔓延弥散,炫荡欺世,茫者噤口,识者齿冷。书尚性灵,当以此为鉴,勿蹈覆辄。中庸固难矣哉!“有学问而后雅”当不远人。
4、拒绝平庸,升华品格。
“诗宜朴不宜巧,然必须大巧之朴;诗宜淡不宜浓,然必须浓后之谈。”(《随园诗话》卷五)此袁枚于朴与巧,浓与淡的辨证之谈。然中庸非平庸,“刚到恰好处”亦拒绝平庸,故袁枚说:“诗有通首平正,无可指摘,而绝不招人爱。”(《随园诗话补遗》卷八)书家积功日深,学识修养渐高,有感而发,恰会“五合”,当有佳作。若存媚俗欺世之心,则只能生产废纸。今日书坛书家多如过江之鲫,用纸千万而绝不招人爱者俯拾皆是,为何?千人一面不以为耻,反以流行自诩;脱墼翻模,上行而下效误以为入古。无论专仿古人还是力效今人,都是不思进取,为有志有识之士所忌。《随园诗话补遗》卷九:
诗空谈格调,不主性情,杨诚斋道是钝根人所为。近又有每动笔专摹古样者。不知铸钱有范,而人之求之者买钱不买范也。遗腹子祭墓,备极三牲五鼎,而终不知乃翁之声音笑貌何所,岂不可笑!
《随园诗话》卷十二:
沈存中云:“诗徒平正,若不出色,譬如三馆楷书,不可谓不端整,求其佳处,到死无一笔。”此言是也。
《随园诗话》卷十五:
论诗只论工拙,不论朝代。譬如金玉,出于今之土中,不可谓非宝也。败石瓦砾,传自洪荒,不可谓之宝也。
《随园诗话》卷五:
余读司空表圣《诗品》,第三首便曰“博习”,言诗之必根于学,所谓不从糟粕,安得精英是也。近见作诗者,全仗糟粕,琐碎零星,如剃僧发,如拆祙线,句句加注,是将诗当考据作矣。
故袁枚力主“取诸家之精华,而吐其糟粕,则诸弊尽捐。”(《随园诗话》卷四)今日书坛,有嗜痂成癖者,专拣古人糟粕,号为“民间”,实则未分良莠。书法自甲骨文肇端,由滥觞而为浩荡大河,是一个雅化升华的过程,品位格调,始终是评价书法作品艺术水准的最重要的条件。品位高则能雅,格调高则不俗,提升书法的品位格调,是当今书坛至关重要的事,也是书宗性灵不可回避的问题,故袁枚所论,不无借鉴的意义。
《随园诗话》卷十四:
诗以进一步为佳。
《随园诗话》卷四:
诗虽贵淡雅,亦不可有乡野气。何也?……盖士君子读破万卷,又必须登庙堂,览山川,结交海内名流,然后气局见解,自然扩大;良友琢磨,自然精进。
……初白老人教作诗法云:“诗之厚在意不在辞,诗之雄在气不在句,诗之灵在空不在巧,诗之淡在妙不在浅。”其言颇与吾意相合,特录之。
《随园诗话》卷七:
空诸一切,而后能以神气孤行;一涉笺注,趣便索然。
三百篇不著姓名,盖其人直写怀抱,无意于传名,所以真切可爱。今作诗,有意要人知,有学问,有章法,有师承,于是真意少而繁文多。
袁枚诗话中多次引用“学然后知不足”亦可见其虽自负而未忘谦虚。艺无止境,无论作诗、作书,不断学习,不断进步,进德修业,艺之品位格调,实乃人之品位格调也。袁枚在《续诗品》中曾有言:“诗如鼓琴,声声见心。心为人籁,诚中形外。”又言:“学如弓弩,才如箭簇。识以领之,方能中鹄。善学邯郸,莫失故步。善求仙方,不为药误。”皆为强勉学问,升华品格指示门径。
5、去陈言,出新意。
袁枚《续诗品》:“不学古人,法无一可。竟似古人,何处著我!字字古有,言言古无。吐故吸新,其庶几乎!孟学孔子,孔学周公,三人文章,颇不相同。”此论前二句,尤为书家所喜用,的确,所论之精,所言之妙,非宏才博识。吞吐自如之人不可以道,直作书论读之可也。入古出新,或曰推陈出新,人恒言之,实难为之,无论诗人、书家,于此成功者,可以数见。盖“疾行善步,两不能全。”“地殊景光,人各身分。”故入古难,推陈难,而出新更难,难在既新又好,既新又美,既新又雅,要做到“是新非纤,是淡非枯,是朴非拙,是健非粗。急宜判分,毫厘千里。勿混淄渑,勿眩朱紫。”诚非一朝一夕之功!然而,知难而进,勇于登攀又是人类的天性;艺术之树生生不息,正在于吐故纳新,与时偕进。袁枚指出:“老生常谈,嚼蜡难闻。”(《续诗品》)《随园诗话》卷六曾喻之为“三日后之祭肉”,故应“以出新意、去陈言为第一者。”并曾引萧子显语:“若无新变,不能代雄。”然新变自非易事,出新难求尽善,于此,袁枚深知个中甘苦。《随园诗话》卷三:
仲小海曰:“但原人生一世,留得几行笔墨,被人指摘,便是有大福分人。不然,草亡木卒,谁则知之?而谁议之?”余谓此言沉痛,深得圣人疾没世无名之意。……(商)宝意先生有句云:“明知爱惜终须割,但得流传不在多。”
新的创造可能还有缺陷和不足,然而后不平庸,有新意,识者知之议之,即便为人“指摘”,也是“大福分人。”因为能于千万人中为自己开一面目,使自己不被淹没在芸芸众生中,便是成功的开始。个人风格的建立,是艺术家艺术成熟的标志;创作时,心中有我,是艺术家自信的表现。《随园诗话》卷十:
人闲居时,不可一刻无古人;落笔时,不可一刻有古人。平居有古人,而学力方深;落笔无古人,而精神始出。
《随园诗话》卷七:
为人,不可以有我,有我则自恃佷用之病多,孔子所以“无固”、“无我”也。作诗,不可以无我,无我,则剿袭敷衍之弊大,韩昌黎所以“惟古于词必已出”也。北魏祖莹云:“文章当自出机抒,成一家风骨,不可寄人篱下。”
萧子显云:“若无新变,不能代雄。”陆放翁曰:“文章切忌参死句。”黄山谷曰:“文章切忌随人后。”皆金针度人语。《渔隐丛话》笑欧公“如三馆画笔,专替古人传神”。嫌其描也。
改革创新已成为当今时代精神的核心,书法亦不例外。继承传统,入古出新是尽人皆知的书法创新法门,然而要获得要谛,登堂入室,决非知道便可行,其间还要识、学、才、德的积累,疾行善步,反常合道,方有可能成功,否则只能无门隔藩篱而视之。
性情说是传统诗论中的重要理论范畴。宋人严羽(生卒不详)《沧浪诗话》:“诗者,吟咏情性也,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袁枚继承了性情说的一些诗论思想,借助于文学创作中的性灵说,阐发自己的艺术主张。顾学颉在《随园诗话校点后记》中说:“他论诗的基本论点是‘性灵’,所谓‘性灵’,是自然地风趣地反映诗人一时的感受,不必讲境界的大小、格调的高下,若能做到这一点,就同样都是好诗。他论诗虽重天分,却不废工力;虽尚自然,却不废雕饰。他认为:内容与形式,天分与学力,自在与雕饰,平淡与精神,学古与师心,都是相反而相成的,诗人都应该兼收并蓄,不偏不倚地去对待。以‘人工’济‘天巧’,仍然是十分需要的。他主张写性灵,反对人们动辄打着‘盛唐’的招牌,扛起‘杜、韩’的家数。《诗话》中一再驳斥‘宗盛唐’、‘学七子’、‘分唐、宋’、‘讲家数’等等的说法;一再反对模仿古人。但是,反对模仿、抄袭,并不等于反对学习古人。他的《诗话》中,常常举李、杜、韩、苏四家和中晚唐、宋、元名家作为学习的对象;并具体指出:古风须学前者,近体须学后者。”(《随园诗话补遗》842页)
袁枚的诗论,前人多有批评,清人朱庭珍《筱园诗话》卷二:“《随园诗话》持论多无稽臆说,所谓侫口也。”然其“性灵说”自有不可磨灭之价值。对袁枚诗论,尤其是“性灵说”的概括和分析,有助于我们借助于他的理论来构建“书宗性灵”说的理论框架与指导创作实践。或许,经过更多人的努力,假以时日,“书宗性灵”真的能够成为当代书坛书法创新的增长点,性灵派能够成为推动新的时期书法艺术发展新的动力与重要流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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