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中晚明书法变革思想原因的重新阐释
作者:周睿 来源:文化研究网
一、 对以往书法史某些重要观点的质疑
中晚明时代,书法作品在载体形式、笔法、墨法、线质、结体、章法以及审美风格上都发生了巨大变化,长幅巨制代替了案头尺牍,缤纷灵动的笔法和淋漓变化的墨法,强悍的力度和速度、奇险的结体造型和奔放恣肆的谋篇布局完全打破了传统二王帖学已经趋于僵化的模式,呈现出非常兴奋活跃的自由创造状态,一时大家辈出,成就斐然。支撑这种巨变的思想资源是什么?它们又是如何发生并作用于创作者精神人格和情感方式的?整个时代的士人群体拥有怎样的接受心态?形成了怎样的审美风尚?这些问题在以往的大部分研究中未能得到准确深入的解决。这里仅代表性地列举一些观点,朱仁夫先生的《中国古代书法史》以“浪漫派”来囊括中晚明诸位大书家,但并未对“浪漫主义”进行解释,粗疏地将这种新书风的产生原因归结为李贽、黄宗羲的启蒙思想;而徐利明先生的《中国书法风格史》,同样也将这些书家统一到“浪漫主义书风”的旗下而依然不对此概念进行定义,并粗略地提到了当时心学背景的影响;姜寿田先生执行主编的《中国书法批评史》认为,明代反帖学思潮和浪漫主义文艺运动源于明代启蒙主义思潮,但并未对此思潮进行恰切的解释,笼统地将心学和李贽的思想并举以说明其“启蒙”的内涵;到沈语冰先生的《历代名帖风格赏评》,开始质疑传统论著和教材普遍流行的“浪漫主义”观点,他认为,“浪漫主义”这一概念借鉴于西方艺术史,所借鉴的内涵尚不分明,因为人们对这场所谓的“浪漫主义文艺运动”的认识远未成熟,而通常运用“资本主义萌芽的经济基础在文艺领域的反映”这一观点说明艺术变革的原因不具说服力,但是,沈先生并未继续深入地探讨这一问题,他只是用加引号的方式悬置了“浪漫主义”,并且还是姑且用之,他着力于艺术形态学,试图从艺术形式内部的变迁来阐释明代书风巨变的原因。他认为:“自此以往,中国古典书法美学不再以尽善尽美的儒学道统为念,也不再以温柔敦厚的儒家中和之美为尚,书法艺术的道-艺模式一旦打破,铺张扬厉、抒情写意的艺术才得到了用武之地。”1传统艺术的发展能否离开道的影响独行其事呢?道-艺关系在中晚明各个书家那里的具体表现能否都以道-艺对峙的论断来涵盖?这实际上是需要分疏的。我在这篇文章里,试图对沈先生悬置的“浪漫主义”问题继续进行探讨,对其西方文化内涵进行分疏,在分疏中找出传统艺术变革自身的文化生长点,同时试对心学以及李贽思想的特殊意义作一准确的把握和区分,以透视它们对明代士人和审美追求的深刻影响,展现道-艺关系的复杂性。二、对“浪漫主义”西方文化内涵的分疏
“浪漫主义”作为西方文化背景中衍生发展的概念,有着特定的历史文化内涵,中国开始运用此概念始于近代中西文化开始互为参照时,并且有着针对当时问题的实际运用,如果用它来概括中国传统士人的精神气质以及解释古代艺术现象的发生是否妥帖有效呢?在西方,尽管对“浪漫主义”的认识分歧颇多,但概括其审美特性的努力始终在进行,黑格尔认为“浪漫型艺术的真正内容是绝对的内心生活,相应的形式是精神的主体性,亦即主体对自己独立自由的认识。”2勃兰兑斯在论述欧洲浪漫主义文学时指出:“所谓绝对的自我,人们认为不是神性的观念,而是人的观念,是思维着的人,是新的自由冲动,是自我的独裁和独立,而自我则以一个不受限制的君主的专横,使他所面对的整个外在世界化为乌有,这种狂热在一群任性的、嘲讽而又幻想的青年天才中发作开来了。在狂飙时期,人们所沉湎的自由是18世纪的启蒙,现在那种狂飙精神以更精致、更抽象的形式重复着,而人们所沉湎的自由则是19世纪的这种随心所欲,为所欲为了。”3雨果认为:“如果只从战斗性这一方面来考察,那么总的来讲,浪漫主义,其真正的定义不过是文学上的自由主义而已,……在不久的将来,文学的自由主义一定和政治的自由主义能够同样地普遍伸张。艺术创作的自由和生活领域的自由,是所有一切富于理性、合乎逻辑的精神应该亦步亦趋的双重目的。”4从这些经典的概括中可以看到西方浪漫主义艺术特性源于个人自由主义精神,它的思想内核与启蒙运动所确立的人权观念有着直接密切的关系,黄克剑先生在《在“境界”与“权利”的错落处》一文中通过对近代自然法学说人权观念的评断指出,当自然法确认个人的自由和人与人的平等是社会或国家的基石和权力之源时,它所具备的自律、自性品格使“法”获得了神或世俗权力不可侵涉的地位,公正或正义因此而超越经验的存在而被永恒地确认,因此,个人自由主义精神在此意义上也就超越了利己利他概念,获得了自身的格位——人的独立自主。它所赅摄的内涵是:强烈反对神权以及任何压迫性制度,极力伸张个人自然权利(天赋人权)的合法性,表现形态为经济上的资本主义扩张,市民阶层的崛起,政治上的民主化,伦理上的自我立法:个体对自身幸福的追求,相应的在文化艺术上则公开维护不受任何束缚的创作自由,强调自发性和自主性,高扬主体精神,具有强烈的主观色彩。这一历史文化背景中衍生出的个人自由和个性解放内涵以权利主体为核心,是否适合移植过来解释中晚明艺术巨变的深层思想原因呢?一旦我们深入对明代史和明代哲学的考察就会发现,明代中国的自由观和主体观有着自身独特的内涵,它与中晚明社会政治的变迁、士阶层的精神巨变以及心学的发生、发展、变异、修正以至消歇有着密切关系,而中晚明书法艺术的变革正是在这一文化变迁中生发出来的,它更多的是儒家文化内部道德主体及其批判性因素强烈生长迸发的结果,与其说是权利主体的个性解放,不如说是作为群体的中国儒士在批判皇权的过程中独立的道德人格强烈崛起的集中体现,是崇高的道德理性和热烈的道德情感的充分结合,它更是在道德的格位上贞认人格,在人生意义的追求上,它也并非如权利主体将之归落于身心的幸福,而是追求德性的高尚,属于无待的人生“境界”层面。先秦儒家精神所赋有的仁爱博大胸怀和担当天道的崇高和坚毅品格通过明代阳明心学的发扬,在儒士内心贯注了强大的正义力量、人格力量和情感力量,从而树立起有明一代出世入世无不自得的洒落狂者人格,这种阳刚超逸的人格气象表现在审美风格的追求上则是以崇高闳肆的气势美为尚,它在精英界达成了普遍的共识,掀起了大胆突破变革传统艺术形式的潮流,并形成了相应的创作群和接受群。下面将扼要地勾勒出这一历史文化背景。三、心学的精神内涵及其对明代士人人格的影响
心学在中晚明的崛起,是儒学界对政治变动的回应,是士阶层在与皇权关系中持续追求独立自由的重大精神飞跃,它表明“势”一旦越出“道”的规范并凌驾于“道”时,致道力量决不会放弃自身的理想以苟合,批判和独立的需要成为必然,政教分离的趋势已不可避免。明弘治时代,孝宗皇帝与士人关系融洽,“势”“道”和谐,在此基础上形成了中兴的政治理想和进取的人生态度。但武宗即位后却带来士人处境的明显转折,武宗耽于逸乐且刚愎自用,与文官集团展开了旷日持久的对抗,而从弘治朝成长起来的大批士人具有高远的政治理想和强烈的政治责任感,近二十年培养起来的士气决不会轻易向武宗所代表的皇权低头。然而这种对抗的代价却是巨大的,大批的士人惨遭廷杖、贬谪、牢狱,不少士人还为此而牺牲,这种消耗巨大的对抗对士人群体心态的影响是极为深刻的,生命的价值标准问题变得相当尖锐突出。有明以来,随着君主专制权力的空前加强,士人往往在与君王的宠辱关系中寻找价值依据和力量源泉,当外在的价值权威支撑落空时,内心即面临崩坍,要么放诞,要么归隐,士气趋于衰微,而科举化、繁琐化了的朱子理学日趋僵化,作为普遍规范的天理与主体自身的道德意识渐次割裂分离,很难在道德自觉与个体自愿的恰当融合中为士人提供强有力的信仰支撑。阳明心学的崛起和倡扬,正是要回答当时与士人个体生命存在密切相关的精神难题:个体在社会关系中获得自由和主动如何可能?士人如何摆脱外在的价值权威依附,从主体自身获得价值源泉和标准,从而在内向度上支撑自我,恢复自信,振拔士气,弘扬天道,保持旺盛的入世精神和批判意识。东林中坚高攀龙对阳明心学的学源作过梳理,他指出:“自古以来圣贤成就俱有一个脉络。濂溪、明道与颜子一脉,阳明、子静与孟子一脉,横渠、伊川、朱子与曾子一脉,白沙、康节与曾点一脉。”5在这种梳理中,可以看到阳明心学对儒学的继承取向:积极有为的入世进取之心在遭到阻遏和打击时,反弹出的是道德信仰的自觉、独立人格的挺立、人生境界的超拔和批判精神的高亢,这就是王阳明从孟子那里继承体悟到的内在自由源泉和主体力量,这里的内在自由源泉即每一个体生命与生具有的道德情感和道德意识,而主体则是道德理性自觉的主体,它引领儒者穿透忐忑困顿的命运,将自己的生命提升到从容自由坚毅的德性境界。四、中晚明士人人格气象对书法审美风尚的影响
心学的广泛传播所激发出的自主性以及解放出的主体力量前所未有地在中晚明爆发了,不管是在朝的官僚还是在野的民间士人都为之激奋,政治上出现了张居正的锐意改革,民间则大兴讲学之风,在泰州学派麾下汇集了大批在野士人,他们以强烈的济世情怀,积极进取,开展社会教化,组织社会政治活动,代言民情,参与社会批判,其影响直贯之后的东林诸子。相应的在艺术领域也激起了审美风尚的巨大变化以及对传统艺术形式的挑战、改造和创新,譬如,通过怎样的艺术形式才能充分表现他们内心道德信仰的坚毅感,对崇高理想的执着热情,对各种外在羁绊的傲睨、反抗和冲决力,以及个体在种种激烈冲突中所遭遇的痛苦感等等。在书法领域,受庄禅趣味深刻影响的传统二王帖学风格受到强烈冲击,“尚气势”成为突出的审美追求,进而带来巨大的书法形式变革和突破。五、李贽思想的特殊意义及其对文艺的影响
在以往流行的书法史中,李贽思想往往是被重点提示的艺术变革思想动因,但仔细分析中晚明几位书家的思想渊源都与李贽思想没有直接关系,譬如徐渭主要受王畿、季本、唐顺之的影响,他与李贽同时代,比李贽大六岁,李贽的思想成熟于晚年,对公安三袁的性灵文学、汤显祖的情爱剧作和冯梦龙的物欲小说有直接的影响,而对徐渭的思想渊源并不构成直接的关系。而明末的大书家黄道周则是与当时的刘宗周齐名的大儒,在思想上倾向于用朱学纠正王学后学道德主体内涵稀释和空疏放纵的流弊,而与之关系密切的大书家倪元璐和王铎都极力推崇黄道周的人格风范等等。可以说以往流行的结论是在缺乏严谨准确的历史材料分析之下得出的轻率评判。但是,李贽思想作为心学发展到后期的歧出,有着自身特殊的价值,对文艺发展有着深远的影响和重大的意义,也是促成清代碑派书法产生和繁荣的重要文化滋养因素,因此这里有必要作一简扼的区分和提示。欢迎光临 中国硬笔书法论坛 (http://bbs.zgybsf.com/) | Powered by Discuz! X2 |